第17章 红线
顾湄是被疼醒的,她睡前饮下的那碗止疼安神药大概已经失了效用,延绵不绝的疼意让她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她不敢多动,只抬头望了眼窗外,阴漆漆的发着黑,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
前头见邓知遥坐在床沿上,双眼闭合着,似是疲惫的模样,不知是否还醒着,昨日种种,一时涌入脑海,有冲动也有算计,经不得细思量。
趴卧的姿势让胳膊有些酸麻,她小心地活动了下,应该是发出了些声响,邓知遥惊醒了过来,睁眼便见床上的人醒着,正胡乱动着什么,眉头便打了结:“别乱动。”
顾湄不动了,却也不肯看他,她觉得头顶有目光落在她身上,便不着痕迹地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半张脸都要遮了去,裹得像个蚕蛹,邓知遥伸手往她额头一探,已经不是很烧了,他松了一口气。
“饿不饿?我让厨房给你端碗粥。”
顾湄轻摇了摇头:“天快亮了,你去上朝吧。”
明显是要赶他走的意思了,昨晚是谁勾着他脖颈不放的,翻脸便不认人了。
“现下已是傍晚,哪有什么朝会。”
顾湄愣了一下,一瞬间人显得呆呆的,是难得的娇憨,顾湄到底是顾湄,便话锋一转:“天色已晚,大人早些歇息,明日还要上朝。”
她话刚说完,邓知遥便将一杯茶递到她嘴边儿:“喝盏茶来润润喉。”
顾湄本就觉得喉咙涩痛,眼下见着递过来的这盏茶,更觉得口干舌燥,便顾不得其他,抬手刚欲接过茶盏,却被邓知遥按了下来。
她只得就着邓知遥的手,一点一点将茶抿入口中,是六安瓜片儿,他还记得她爱饮这个。
一杯茶饮尽,他给她擦着嘴角:
“还是爱听你喊我邓知遥,虽然你总是生气的时候,才这般喊我。”他的声音温和带着点儿笑意,似乎并不因她的冷漠疏离而生气。
茶的香气还残留在唇齿间不肯消退,那么多年记得她喜好的也只有他而已。
她鼻头一酸,慌乱地将脸撇过去,声音瓮翁的,却没了方才的疏离:“你别看。”
他却没有像年少时那样听她的话,而是凑上前,将眼泪给她擦干净。
她素来就是这样的性子,除非是她有意示弱,否则她在他跟前,她有了委屈,眼泪怎么忍都忍不住的时候,便会把脸扭到一边儿,有些凶巴巴的,又有些色厉内敛地让他别看。
或是靠在他的肩头,抬眼使劲望着天,将不听话的眼泪憋回去,哪里像别人家的小姑娘,伤心想哭的时候,总是想着有人在旁哄着。
他以前太傻,总是乖乖听她的话,如今他不想这般了。
他想做她脆弱时可以袒露心机的那个人,不必觉得狼狈,亦不必觉得丢脸。
顾湄将眼中的泪意逼退了一些,长舒了一口气,缓缓道:“待我伤好些便会走,不会叨扰太久。”
邓知遥手一顿:“你还因着当日之事怪我?对不起,阿湄,我当时应该信你。”
她摇摇头:“我有什么脸面怪你?又有什么立场怪你?我只是不想再继续牵连你,想必你此次将我救出来,所费代价必然不小,你也看到了,我是顾家的女儿,即使我再厌恶那个家,即使如今已经被赶出来,可我这辈子,和顾家,都会有扯都扯不断的联系。留在你身边的女子,要么该是能对你有所裨益,替你在朝堂上排忧解难之人,要么也该是个温柔似水,万事以你为先,全心全意待你的贞顺之人,而这一点我一辈子都做不到。”
他将她不小心含入嘴里的那段发丝扯出来,替她别到耳后,“我不需要你做到,只需要你留下,留在我身边。”
“阿湄,我还是那句话,往前走,别回头,人才会过得好。”
日子如流水,亭院里水缸里的碗莲四季盛开,粉粉白白的,十分可人,亭底下养着几条红鲤,阳光好的时候,喜欢从莲叶下钻出来,鱼尾一跃,叼片叶瓣,再隐没入水。
十几日过去,顾湄身上的伤好了大半,淡褐色的痂一点点脱离,雪白的新肉重新长出来,奇痒难忍,惹得顾湄夜里睡不好,也总忍不住去抓挠。
有次恰被邓知遥看见了,便吩咐下人取了段儿红线来,一端缠在她的腕上,一端缠在自己的左腕上。
顾湄养伤的这些日子,他都将公文搬到此处,日夜守在这,只要她稍动一动,他便能察觉。
顾湄盯着缠在自己腕上的那段红线,总觉得有点别样的意味,而透过珠帘看向邓知遥时,他仍旧端正严谨地埋案于公文之中,仿佛是自己多想了。
于是她几番保证自己不会再偷挠,要求将那红绳解了,但在这些事上,显然邓知遥不那么好说话。
这日傍晚,邓知遥看着顾湄喝了大半碗的粳米粥,将汤药饮了,这才安心地坐到桌案后,这几日朝中事忙,一头扎进公文里,便是千头万绪的。
将公文看了大半,才觉得似乎左腕上的红绳一点动静也没有,只以为她睡了,悄声地走过去,想把床边的那几只竹盏吹灭,却哪知床帐里突然窸窣起来,他左腕上的红绳似乎也一抖一抖的。
再走了几步,纱幔轻薄半透,一走进便瞧见床上的那人正手忙脚乱的,一面扯着被子,一面又在床柱上捣鼓着什么,察觉到他的目光,仓促的动作就戛然而止。
心下了然了几分,果然将帐幔一掀开,见那条红绳就绑在床柱上,顿时又好气又好笑,瞪了她一眼:“是不是又偷挠了?”
顾湄脸不禁烫了起来,仿佛做了什么坏事,被他当场抓住,想说点儿什么给自己找补一下,然而的确是有些底气不足,只低声嗫嚅道:“太痒了。”
说完悄悄抬眼,见邓知遥正解着床柱上的红绳,似没有心思问罪的意思,不禁悄悄松了一口气,邓知遥坐在床沿上,修长的手指灵巧,不一会儿那原本怎么扯也扯不开的死结,更被他轻巧解开了,转了身朝她摊开手掌。
“手。”
顾湄没有反抗,乖乖的将手腕递到了他掌心里。
现下她伤好的差不多了,仰躺于枕上,低着眉眼,红线一点一点缠上她的手腕,再系上一个漂亮的蝴蝶扣,他神情专注而认真,像是在干一件了不得的事。
“从小到大,你就只会系死扣,和你的性子一样,拧巴的很。那时候你亲手给我系上的香囊是死扣,送我的丝绦打的也是死扣,就连我那年秋闱,替我准备的包袱,打的也是死扣。”他说起这些来,语气便有些愤愤的,但仍旧很温柔。
“每次要将它们解下来的时候,要费好一身力气,我也舍不得剪,后来解的多了,便熟练了,阿湄,有些事就是这样的死扣,生拉硬拽地想将它扯开,便会越缠的紧,不如慢一点,别那么着急,总有解开的时候。”
“再不济还有我,我解死扣是最拿手的……可阿湄,你遇到这样的死扣时,从来不曾找过我,这才是我这么多年,所介怀的。”
顾湄沉默,不再敢看他。
邓知遥起身,走到书架旁,目光在书架上逡巡了一遍,转头问她:“正巧我忙完了,给你读卷书,你想听哪一本?”
顾湄还在想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只应了声都可。
可待看清邓知遥手里拿的那本书后,她就后悔了,看封页便知是一本骈文册子,她最讨厌这种书,不禁觉得邓知遥有点报复的意思在里面。
蓝色的扉页在他手指间翻开,他读得平和流畅,声音压得又低,即便是她最讨厌的骈文,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只是他念的那些字好像从左耳朵听进去,又从右耳朵跳出来,好像什么都没听进去……慢慢的眼皮越来越沉,好像又回到小的时候,鬓发花白的老夫子,手里捧着这么一卷华丽却干瘪的骈文,摇头晃脑的,给小姑娘们讲着,有点无趣,但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很怀念那时候的时光……思路越飘越远,眼也慢慢地闭合了,对了,那次课上她打瞌睡,被那老夫子罚了抄骈文,还是邓知遥帮她抄的。
见她终于渐渐熟睡了,邓知遥才停了下来,将书放在一旁,替她将被子掖好,瞧着她难得恬静的睡颜,不禁有些满足,这么多年她一点都没变,还是一听骈文便犯困,害得他当初给她抄了那么多的书。
月亮爬上了树梢,静悄悄的,知了也不叫了,在窗上慢悠悠地爬啊爬,月光漫进来,照在两人身上,她侧卧在枕上,在憨甜的梦里,另一个心满意足地看着她乖巧的睡颜。
第二日,顾湄是被门口的争吵声给惊醒的,睁开眼看了看天色,已是天光大亮,白昼如焚,竟一时睡到了此时,许久不曾这般安眠过。
门口的声响越发大了,她屏息细听,是小丫鬟的声音:“姨夫人,您……您还是别进去了,大人交代过,顾姑娘在养伤,需要静养。”
随后传来一阵温柔低沉的女声,约莫着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声音。
她突然就明白了丫鬟口中的这位姨夫人是谁,是邓知遥的亲姨娘。
她吩咐水碧扶她起来,刚稍加拾掇了些,吩咐水碧将人放起来,又从床上起了身,让自己看起来稍加整洁些,果然不一会儿,姨夫人陆氏便走了进来,衣裳朴素,上头是深青色的褙子,下头衬了灰色的褶裙,头上两只青玉簪子,左手腕一串檀木珠,自此再无修饰。
虽是一身朴素,却丝毫遮掩不住她身上那种淡然平和的气质,像一株兰草,结香而幽发。
顾湄一直很敬佩她,陆氏本也是江南大族出身,等到后来家道中落,被纳到邓家为妾。
却这么多年仍能清正自守,不仅能在当时比较强势的大夫人手下安然存活,并将邓知遥抚养长大,更难得的是她不争不抢,即便如今邓知遥位居首辅,大夫人早已病故,当时邓大爷有意扶她上位,然而她却坚决不肯,这么多年,守着自己的本分,守着规矩礼仪。
现下只有她和邓知遥居住在这京城邓宅之中,而邓家的其他人早已回了江南祖宅,可即便如此,她仍只准下人称她为姨夫人。
所谓君子慎独,品行可见一斑。
顾湄很羡慕她,她自小的教养,让她即便身处泥泞,也可出淤泥而不染,孤身自保,更能在身处高位的时候,低调而不张扬。
她松开水碧扶着她的手,艰难地给她行了一礼,“姨夫人。”
“姑娘的礼,我受不起。”
陆氏神色淡淡的,看向她的目光里并无愤怒和敌意,却是满满的戒备和失望。
她的声音平和温顺,不夹杂任何怒气,“姑娘当初答应我的,并没有做到。姑娘觉得我性子淡,从不招惹是非,亦从未对你疾言厉色,可姑娘别忘了,我是一个母亲,其他的事我都可以退,可以避,可是遥儿,他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伤他一毫都是在我心口上插刀子,我虽吃斋念佛,可但凡有人要伤我的儿子,害我的儿子,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什么事都可以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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