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灯半昏时
他才方出口,车夫突然发出“哎呀”一声,他拉车帘的动作一顿,疑惑地问:“怎么了?”
车夫忙回道:“大人,那女子被人打昏劫走了。”
兰玉竹一愣:“什么人?”
“一个浑身黑的男人,没看见脸。”
长公主被劫?他印象中并没有这一回事。
“回府后,派人打听看看那女子被带去哪儿了。”他放下手,向外低声吩咐。
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放着长公主不管,这里是鹰伏城内,谁人敢当街行凶?
太阳刚出来就进了宫,回到王府已经过了未时了,下人们都已用过午饭,尊他的令在对整个王府进行洒扫,将腐化之物搬出,繁冗的物件一律丢弃,直到他回来,这里仍是人来人往。
“王爷。”
他一路过来,听多了恭敬的喊声,心中平静安详,若他真的只是一个小小的王爷该多好。
“王爷,小的去给您准备饭食。”管家接过轮椅推手,把他推回了房间。
他摆了摆手:“不用了,本王不饿,你下去吧。”
莫管家稍作犹豫,劝说道:“您都两天没吃东西了,王爷,小的让厨房给您做碗粥吧?”
他还是摇头,叫他下去。“下去吧。对了,如果有人来找我,一律不见。”
边夷之地回来的梁王被封为摄政王的消息不胫而走,他刚进府,梁王府的门槛就险些叫人踏破,莫管家本想就此事报告于他,想到他疲累的面容,还是决定将其暂时搁置,拒不见客,不见,皇帝来了都不见。
兰玉竹自己扶着轮椅滑到内室,没滑出多远,手上忽然一轻,他转头一看,影昭出现在了他背后。
“昭儿。”他发自内心地舒缓一笑,“帮我按按腿吧。”
影昭蹲了下来,将手覆在他的膝盖之上,缓缓输入内力,助他调理筋脉,但是他也害怕奇怪的毒素乱窜,因此不敢多停留,他停下来之后,兰玉竹也没有说话,两人都低着头,相对无言。
好一会儿,影昭才憋出几个字:“主子,你别害怕。”
兰玉竹哑然,微微抬眉盯着他,无声地询问。
“自从你受了伤,郁郁寡欢许久了,”影昭不自觉地手中发力,眉毛挤作一团,“您太累了,属下心疼您,想为你分忧。”
经他一提醒,兰玉竹才记起那仿佛隔了一辈子的记忆,回都城面圣之前,他过的确是闲散王爷的日子,忙时在田里帮农家收割麦田,闲时领着几个随从上山打猎,疏狂自在,常作高歌:“吾死可矣!”
他的父亲,官至太丞,为国殚精竭虑,六十岁就落下了终身残疾,整日与汤药为伴,闭门不出,然而就算是这样,也逃不开先皇对他的猜忌,在他十岁那年,全家被贬梁洲地带,梁王的封号就是他父亲传给他的。
父亲在去往贬地的路上不治身亡,他的母亲哭瞎了一双眼睛,发誓再也不回都城,三五年之后就入了佛门,削发为尼,承诺等她的孩儿找到心仪之人,她就下山回家。
只可惜两辈子了,他还是没再见他母亲一面。
他从回忆中挣脱出来,不期然撞进了一双熠熠生辉的眸子,眼前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人。他稍感安慰,至少,他还有一个影昭。
“我没事,”他浅笑着摇摇头,随口胡诌了个理由,“只是想母亲了。”
影昭却把他的每一句话都放在了心上,听他这么说,想到了从前,他替主子去见过老夫人,那是个很平静的妇人,风韵犹存,在一众僧人中也是出挑的。
当时。她下山的条件是什么呢?
好像是,让主子成家?
正思索间,他蓦然听见几声很明显的咕噜,抬眼一瞧,主子淡然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他了然:“属下给您弄点吃的去。”说罢,他立刻飞身从窗户跳了出去。
也就是他消失的一瞬间,房门再次被敲响,兰玉竹嘴角的弧度还没落下,把玩着一截红黑色的飘带,允人进房,莫罗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画面,心中一轻,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带来了一个市井小民,回禀兰玉竹说:“王爷,这人声称知道您打听的那女子的下落,小的就把他带来了。”
兰玉竹颔首,挥退了莫罗,让那个短腿黑脸汉子走到自己面前来:“你说你知道那女子被人带去了哪里?”
这汉子在知道自己要被带来王府后就吓得腿肚子直抖,这会儿直面兰玉竹,更是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一个“王”在舌尖转了半天都没走出来,露出的脚趾紧张地抓着地板。
兰玉竹也不急,端起一本书看了起来,好半天,才听见一点蚊音:“王爷……”
他放下了书,挑起一个亲切的笑,问:“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家住哪里?不要害怕,慢慢说。”
汉子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迅速地瞟了他一眼,果真一个字一个字开始说了:“小…小人…叫、牛、牛大壮!……”
兰玉竹又捧起了书,敷衍地冲他点点头,让他继续说。
“家住…七、七里巷,上有八旬老母,下有未足月的女儿,”这句倒是挺顺畅,应该没少说,“原籍霖乡,来此地谋生、”
不是个结巴就好。兰玉竹最后放下书,留了一页书角,状似随意地说:“把你和本王的管家说的,都再说一遍吧。”
牛大壮深吸一口气:“小人今天未时左右上街买白面在巷口看见了王爷您的马车后来又看见一黑衣人带走了您车前的女子,小人好奇之下就跟了过去——那人把女子扔到天心酒馆后面就跑了。”
一句话没带停顿地说完,牛大壮的脸也憋红了,鼓着腮帮子盯着兰玉竹,看他还有什么问法没,兰玉竹失笑:“吐气。”
牛大壮跟着他的命令吐出一口气,呼吸都顺畅了,顿时感激地看向他:“谢王爷。”
“啊,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吧。”他把轮椅转了一圈,背对牛大壮,表示送客。
好在这人也看得懂他的这点眼色,立马退了出去,莫管家在外等着,塞了几枚铜钱,把他送出了府,不是他不想多给,本来他们梁王府就很穷,能省一点是一点。
回来后,他锲而不舍地在房外问:“王爷,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没事,”房里传来含糊不清的说话声,“够了……本王不饿,你走吧。”
什么够了?莫罗摸不着头脑,他怎么听着像是他家王爷正在吃东西呢?
事实还真是如此,在他送走牛大壮的同时,影昭回来了,还带回了满怀的瓜果点心。
兰玉竹最喜南国的李子,府中恰好没有,影昭特地去街上买了回来,这才误了些时辰,点心是从梁洲回来的大厨亲手做的,西瓜酪、条头糕,竟还有一碗冒着冷气的冰酥酪。
据兰玉竹所知,府里的厨子们并不擅长这种小吃,平日里也不会做来备着。
他一边吃,一边揶揄影昭:“本王记得,府中并无此物,难不成是昭儿亲手给我做的?”
影昭摆放碗碟的动作一顿,老实回答说:“是属下去街上买的。”
兰玉竹心情大好,他发现了,只要看见影昭,他就心情好,看不见,他就是个厌世的穷苦王爷,他接着打趣说:“这样?那我不吃了。”
说着,他果真放下了心头之好,愁苦地撇了眉头。
影昭手足无措,看着桌上可怜巴巴的食物,帮它们问:“是不好吃吗?”他主子的口味也没有很刁,那就只能是鹰伏都城的东真不如梁洲了。
短短一会儿,他已经在想回梁洲带个会做冰酥酪的小贩来的可能性了,就放在府里,以后主子馋了,随时都能吃。
只是兰玉竹夸张地叹了口气,下巴支在拳头上,幽幽地对他说:“不是昭儿做的,我不想吃。”
影昭终于听明白了,主子是在拿他取笑,不过只要主子开心,他做什么都行。
“好,”影昭视死如归般点了点头,“属下回去之后就学。”鹰伏都城危机四伏,他不能在这么紧要的关头离开主子太久,所以这有关做饭的战斗,还可以再拖一拖。
早知他会如此回答,兰玉竹也不逗他了,埋头安静吃起了东西,吃了几口,见影昭还笔直地跪着,便要他起来坐下:“坐下,陪我一块儿吃。”
影昭不肯答应,小脸板着,偏要装个成熟的大人。
兰玉竹佯怒道:“连本王的命令也不听了?”
“不……”影昭惶恐。
“坐下,吃。”
向来一往无前所向披靡的影卫首领再次吃了瘪,瘪着嘴整吞了几块栗子糕,嘴角沾了糕粉,自己却毫无所觉,乖乖听话拿起了下一块糕点。
日落西山,月初东山,转眼屋里就黑了下来,影昭一手提着条头糕,一手用内力点燃了房内的烛台,昏黄灯火摇曳,他吸一口气,张开嘴准备接住手上的条头糕。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这才乖。等一下,”兰玉竹伸手按下他的动作,另一只手凑到他嘴角,语气颇为粘腻地说,“这里沾上了都不知道。”
两人之前的关系也十分要好,好到可以用情同父子来形容,兰玉竹救了濒死的影昭,以兄长自居,可两人悬殊的身份地位决定了影昭不可能这么随性地认为。
何况影昭出身复杂,对于兰玉竹这样的救命恩人,他几乎是当成了父辈来尊敬。
由是兰玉竹这个意味不明的动作同时震惊了两个人,影昭吓得肚子里落下去的栗子糕又冲了起来,堵到了他的喉咙口,他被呛得鼻子里都有了糕粉,眼睛咳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兰玉竹一边给他顺气一边倒水:“慢点喝,你——诶?”他看见一整个栗子糕完好的被吐出来时,愣了一小会儿。
趁此机会,影昭迫于生命威胁,一把夺过了茶壶,壶嘴对着脸,几乎是往脸上浇水。好半天,鼻子嘴巴里的糕粉才被清理掉,他终于活了过来,眼睛红得像是刚杀了几个人。
“昭儿。”兰玉竹沉声唤他。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转过头:“属下在。”
“你不喜甜食?”
看了看被自己搞得一片狼藉的桌面,影昭低下了头:“是。对不起主子……”
兰玉竹有些愠怒,既然不喜,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难道说每一次自己叫他同桌吃饭,他都是这样囫囵吞枣,伤害自己身体的?
“为何不告诉我?”
见他真有生气的预兆,影昭一个转身又跪下了:“属下该死。”
“起来,”兰玉竹眉头皱起,不虞道,“我在问你话。”
影昭听话站了起来,撩他一眼又缓缓蹲下了,蹲在他旁边回道:“属下想让主子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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