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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芳心


那双修明如玉的手近在眼前,她心中却生怯意,迟迟不敢伸手,只怕将他染脏了。

        昔日同母亲流浪时,母亲一边讨饭给她吃,一边骂她是没用的废物、便宜货,若生的是个儿子,就不会被赶出家门了。

        早知她是个拖累,当初不如一把掐死在襁褓里好了。

        这本是气话,哪有母亲真的会掐死自己孩子的?可就是这不饶人的刀子嘴,在玄一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阴影。

        连母亲都嫌弃自己,世上大概没人会喜欢自己了吧?

        她忙后退一步,摇头道:“多谢沈小公子好意,我,我就不进去了。”若是老妖婆知道她偷跑来听书,一定会狠狠责骂她的!

        老妖婆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儿家家对丈夫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就行了,读什么狗屁书,那是男儿家的事。”

        谢玄一很厌恶她这个无知的妇人!

        “你且等我片刻。”沈嗣承收回手,谢玄一又生出莫名的失落,垂下纤长微卷的睫毛,立在原地等他。

        须臾,沈嗣承回来了,手中握着一块干净的天青色软帕。

        “这是?”谢玄一接过手帕展开,眼波微闪,帕上兜着几块呈桃花状的粉色糕点,一股淡淡的香甜味钻入萦绕鼻尖,“桃花酥!”

        沈嗣承微笑,“嗯,给你的。”他的话向来不多,却带着抚慰人心的作用。

        周寡妇领着一双儿女去镇上吃喝玩乐,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在家,在外人看来颇为可怜,但对谢玄一来说却是一件好事,难偷浮生半日闲。

        谢玄一时常会偷偷跑来私塾外听沈先生教书。

        她幼时也是读过书的,会认字、会读诗。

        沈嗣承今日一早便看见周寡妇一家乘牛车离开蒹葭村,他猜到谢玄一会来,于是特意留了桃花酥给她。

        他如此照顾谢玄一,也有些同病相怜的缘故。

        谢玄一出身于逐渐没落的陈郡谢氏,父亲乃莱州刺史。这是他路过芦苇丛时,无意间听见她自言自语才知晓的。

        昔日也是个被父亲捧在手心里的小姐,如今落到这般地步不由得令人疼惜,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看着眼前清俊温润的少年,谢玄一垂下双眸,唇角抿出一丝细细的笑意,“多谢沈小公子。”

        “快吃吧。”少年弯弯眼眸,淡金色阳光映亮他的鬓角,清越的嗓音也好似染了淡淡的桃花香,沁人心脾。

        “沈大哥,我娘让我给你与沈伯伯送些鸡蛋来。”一道细细柔柔的传来,两人抬眸齐齐望去,来人是柳条儿。

        柳条儿,素有蒹葭村村花之称,上得厅堂下的厨房,能锄地会女工,生得还颇有几分姿色,性子温婉易近人,身娇体弱易推到。

        她哥哥乃沈先生的学生。相比于沈嗣承的其他倾慕者,她便格外矜持了,平日受母之命前来送鸡蛋送糕点,说话也温温柔柔的。

        她娘说了,沈小郎是村里最有出息的人,日后科举必定榜上有名,若是能尽量与他扯上些关系,脸上也有光是不?

        柳条儿将蓝布盖着的竹篮子递给沈嗣承,蜻蜓点水般看他一眼,眼波盈盈,起仰慕,承留恋,转娇羞,最后双睫微翕,眼光流转至谢玄一淡淡的面上,嗓音含笑,“玄一妹妹也在呀。”

        瞥一眼她手中的桃花酥,状似开玩笑道:“这桃花酥看起来很不错的样子。”

        谢玄一盯着她,张唇回应,“喔。”

        这些人着实假得很,平日看见她就当没看见一般,这会儿搁这装什么小白花!

        这副冷淡的态度令柳条儿有些许尴尬,轻轻咬了咬唇,试探问:"玄一,我可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吗?若是有,你就说出来,我向你道歉。"

        谢玄一懒得与她纠缠,还是善于交际的沈嗣承出来替她打圆场,温声对柳条儿道:“柳姑娘莫要多虑,玄一只是不善言辞。”

        柳条儿微笑应是,“那便好,我以为是我做错什么了。”掩在袖里的手指微微收拢。

        柳条儿磨蹭半晌才离开,眼看学生们即将下学,谢玄一像沈嗣承辞别后便揣着轻帕包裹的桃花酥离开了,脚步轻快似踩风,踏云欢快地摇尾巴跟在她身后,汪汪叫。

        同沈嗣承为数不多却次次愉快的交集,是她在蒹葭村这几年光景最大的乐趣和慰藉。

        ……

        日薄西山,暮色四合,村外的蒹葭丛被晚风吹得沙沙作响,芦花纷纷似雪筛。

        车轮碾过黄泥路上的枯枝发出窸窣声响,周寡妇带着一双儿女搭牛车回来,竹编篮子里装了些办席剩下的食材,两条鲈鱼、一块卤过的猪耳朵、一些新鲜果子,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食材。

        周寡妇虽然是个寡妇,但在蒹葭村中也算颇为富贵的人家。她姐姐因姿色不错而嫁给镇上一个贩私盐的富商,因着这层关系,他的丈夫生前也多跟着姐夫贩私盐,后被朝廷查出,双双入狱,姐夫托人四处打点关系,平安归来了,他的丈夫却被活活吓死在牢狱里。

        丈夫死了,家里留下良田两亩,还有一些这几年存下的银子,加上有娘家接济,孤儿寡母的日子倒也并不艰难,加上周寡妇性子泼辣刚烈,从不肯吃亏,村里的人也不敢小觑她。

        丈夫逝世三年后,她老子娘也重新给她物色一个勤奋老实的鳏夫,周寡妇看着一双依偎膝下的儿女,死活不肯再嫁,说烈女不事二夫,坚持将这一双儿女拉扯大,日后也有颜面去见三郎。

        周青青和周家瑞换了一身新裁的衣服,周国瑞手拿弹弓四处射树上的鸟雀,周青青则正津津有味的研究今日新买的胭脂,依偎在周寡妇身边,言笑晏晏。

        牛车驶过村口一户人家时,周青青忽然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转头一看,是柳条儿,那丫头正站在门口朝自己招手。

        周青青收好胭脂,微扬下巴,颇有些趾高气扬,“干什么?”

        柳条儿迈着小碎步追上牛车,先是给周寡妇问了一句好,而后故作疑惑问周青青,“家瑞弟弟也要去沈先生那里上学么?”

        周青青转头看一眼正周家瑞,他正□□一只灰头黄嘴的小雀鸟,一根一根拔它的羽毛,嘻嘻笑道:“今晚吃烤鸟肉。”

        周青青蹙眉,本想敲他脑袋的手转下敲在他的肩上,一把夺过小雀鸟,斥责道:“你别欺负它!”随即将小鸟捧在手心里温柔安抚着,才对周青青道:“我家的事你瞎掺和什么?”

        周青青是不大喜欢柳条儿的,这柳家丫头有事无事总往沈大哥身边凑,沈大哥长沈大哥短,啧啧啧,沈大哥又没吃你家的饭,你管人家是长是短?

        柳条儿恍然,似乎不把周青青的态度当回事,微笑道:“我今日去给沈大哥送鸡蛋时看见你家玄一了,见她正给沈大哥送桃花酥,便以为是给沈先生送的束脩呢,这才来问问你。”

        周青青一愣,脸色继而转沉,没给柳条儿好颜色,“都说好皮不包蠢骨头,瞧你生得人模人样的,哎……”她一副“你没救了”的表情,有些无语,“只有你家束脩会送桃花糕哎,我家可干不来这事儿,我回家了。”

        周青青的好心情被这柳条儿这一席不怀好意的话搅得一团乱,板着脸乘牛车离开了。

        柳条儿立在原地微笑目送她离去,心道:你性子泼辣高傲,你那捡来的妹妹在沈大哥面前给我难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倒要看你们狗咬狗,最好在沈大哥面前出丑!

        周青青方踏进院子便四处环顾,只见那清瘦的小可怜儿正坐提着扫帚扫地,气不打一处来。

        见她们提着大包小包回来,垂首行至周寡妇身侧,低声道:“婶婶,我已经把活全部做完了。”

        周寡妇今日心情尚佳,环视一眼周围,微微颔首,“嗯”一声,随后领着一双儿女进屋去了。

        周青青路过她身侧时,越想越生气,胳膊肘重重拐了她一下,见她低着头不说话,似一只开屏的孔雀般神神气气进屋去了。

        谢玄一握着扫帚立在原地,垂眸顶着身上洗得发白的周青青不要的衣服,良久,一口小白牙咬得咯咯作响,“将军赶路不追小兔,我暂且不与你计较!”

        夏日的夜总是温柔。

        深邃的苍穹似被打翻的墨砚染了个透,浓得化不开,空中繁星如织,一剪胧黄的月牙儿摇摇晃晃爬上山巅,似一根黄橙橙的香蕉。

        比起香蕉,谢玄一更喜欢吃桃花酥。

        今日沈嗣承留给她的桃花酥,她只吃了一个,剩下的藏起来,当做夜宵吃。

        蒹葭村的村民们早早便歇下了,周围唯余一片聒聒蝉鸣,铺成一首月夜曲,给这寂静的夜添上几分生机。

        周青青躺在榻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半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她穿了外套下榻,趿着鞋子蹑手蹑脚摸出门去。

        行至偏房处,果见纸糊的窗内透出一丝微弱的火光,周青青大喜,继而生怒——倒要看看你在搞什么幺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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