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寒江雪
何添玉等了一下午,直到入夜也未等到金国来的消息。他倚着方枕靠坐在床头,听外面的动静又是落雨了,一路的颠簸他了然,想必是何涟城政务繁忙,又或是心中的气尚未消尽,纠结了许久,挣扎着要下床。
顾长亭把罗伞放在廊下来送睡前汤,推开门看见打算穿鞋的人。
“回去。”顾长亭用命令的口吻说。
“我想问问信件有没有送给我哥。”
“送了,”顾长亭把人扶回床榻,往其肩上搭了条毯子,“雨这么急,况且他还有政务要忙,知道你在我这肯定就不担心了,明日来接你。”
照理,何涟城不该是这种反应,何添玉起了疑心。他移开视线望向窗外,心神不宁地喝了口顾长亭喂过来的汤。
“怎么?不信我?”顾长亭淡淡地问。
“我信,”生怕再惹怒了顾长亭,何添玉急切地说,“明日能不能早些启程去路上迎我哥?”
何添玉那副小心翼翼求人的模样直然撞入顾长亭眼里,他在想是怎样的成长环境能让何添玉次次如此轻信一个人。不怪何涟城将他护得紧,又因何涟城把人护得太紧,致使他以为来者皆善人,一丁点防备之心都没有。他愈发后悔将信件故意迟送了一晚,后悔骗了他。
但见他一面实在不易,一夜又那么短,他想同何添玉情深缱绻,不要一厢情愿。
“乖,”顾长亭要抚何添玉浮起红潮的脸颊,却被躲开了,他不理会接着方才的动作挨到顺了顺,“好,听你的。”
何添玉定睛凝视顾长亭,发觉他同初见之时判若两人。
顾长亭眸子里含着不舍,想抓紧他的手,但面前这副冰清玉润的模样实在让人舍不得去触碰,便又打消了那个念头。他想,等他长大一点,可以再等等。
“明日要走了,”顾长亭双眸瞬间暗淡时,垂首道,“紧着走。”
自欺欺人。
“嗯,”何添玉听不出话中隐匿的意思,万分愧疚道,“若我哥准许我出门,请你去茶楼赏戏品茗。”
“行啊,让宁幽香陪着。”顾长亭在掩饰。
“若你对他没有非分之想我就同意。”
“看把你能耐的,”顾长亭笑言,“我要谁作陪还需要你同意?难不成你对他有意思?”
何添玉堪堪开口:“胡说。”
话语间汤已经喝完,热气腾到鬓边被催起一片清汗,使人脸颊红到了耳根,本就朱红的丹唇在烛影下愈发透亮。何添玉自幼每日沐浴都要融入茉莉精油,现下虽几日没用,但发间残存的清香萦绕在周边,还是把顾长亭给闻醉了。
“还讨厌我吗?”顾长亭附耳用气音问。
何添玉摇头。
“那,喜欢我吗?”
何添玉摇头。
“罢了。”顾长亭佯装不在意,他未料到面对这般矜持的人,自己却笨拙到不行。
何添玉眨巴眼睛的模样着实撩人,惹得顾长亭笑出了声,从怀里掏出一支毛笔递给他,说:“下午刚做的,拿好。”
“紫毫?”何添玉问。
“眼力不错。”
“自然是,”何添玉接过笔,端详片刻后终于笑了,“此毫毫锋尖锐挺拔,色泽光亮,是上好的南毫,作画甚好。”
“喜欢作画么?”
“嗯,”何添玉来回转着瞧,“我哥偶尔会带我去涂乐画堂,等我胳膊好了,帮你画一幅。”
南国人尽皆知顾二爷喜打猎,喜熬鹰驯马,玩的花样多,钟意的人也杂,谁扑上去都能顺势调侃几句,但此钟意非彼钟意,也仅仅止步于淡话逗乐罢了。无人敢打听有关他的一切私事,也无人敢触碰他,包括随身的鞭子和马。
顾二爷的心思,深不见底。
可就是如此一个豪放不羁的人,被何添玉拿下了。他嘴角扬起,面颊浮起一抹心悦诚服的笑,原来倾慕一个人,并不是如他人所说那般浅薄,而是舍不得触碰,但一定要占为己有。
“添玉,”顾长亭说,“你可不要忘了我。”
“嗯,忘不了,我记性不差。”何添玉依旧把弄着毛笔不看他。
“我叫什么?”
何添玉放下紫毫盯着人:“顾长亭。”
顾长亭摇头,眸中泛起涟漪:“叫我什么?”
“顾长亭,”何添玉疑惑,“不对么?”
“喊哥哥,”顾长亭带着侵略性的眼神凑近,“我想听。”
好不容易等到稍微正经点的人又开始了嚣浮轻巧,这般诡秘莫测使何添玉顿时面露难色,他逐渐加剧的喘息声尽数敛入顾长亭耳中,犹如香炉中弥漫出的芬芳将整个人都揉化了。他不必做什么,一个眼神就够,惹人心疼。
顾长亭莞尔一笑,抿起唇挑眉道:“好了,我听到了。”
何添玉眸中漾起羞涩,最起码那日使人避而远之的纨绔习气已经消失怡尽,现下此人泰然自若,谈吐得体,并不像要再次算计自己的样子,便顿时软下来说:“长亭,喊长亭,好不好?”
顾长亭笑着蹭了蹭何添玉的鼻梁道:“好,喜欢得很。”
“何添玉,”舒亦闯进门走到床榻前试了试何添玉额头的温度道,“没起烧,再不睡明日你可走不了了。”
顾长亭起身扶何添玉躺下说:“安心睡,我就在旁边屋,哪里不舒服就让冬鱼喊我,他巡值。”说罢出了门。
寒江雪离萧州虽然不过十里,但同城内的三伏天不同,一场雨过后不潮也不热。往南紧挨着清泉流,冬日即便大雪纷飞也存不住,落地就化了。当年顾代时就是看中了这片地域的气候,又方便顾长亭野猎,便上报帝王要了这块地,搭建了专门供其玩乐的屋舍。
偏厅内除了各式打猎用的弓箭和马鞍,还有顾长亭偷偷存放的陈年老酒。借着情绪,他搬出一坛,同舒亦就地坐在廊下,酒尚未入口便听到舒亦说:“醉人不过花共酒,花是美人酒是愁。1”
顾长亭豪饮一口道:“粗人,听不懂。”
舒亦颇为矜持地抿了一口问:“说吧,沉醉于人还是酒?”
“人,”顾长亭仰靠在墙根,嗅着周遭的青泥味,“顾二爷向来坦荡,从不藏着掖着。”
“鬼迷心窍了,南国贵少爷多如玉珠,你可真是被他困住了,别挣扎了,逃不掉。”
“我没想逃,恨不得一头扎进去让他给我两刀,”顾长亭狠灌了口,却是尝不出滋味,“他的遭遇你们也只是听个声响,我不一样,我觉得他不应该过那样的生活,他并不欣乐。”
“成好,都赶上活菩萨了。”
顾长亭沉思一息,笑盈盈道:“虽然一幅绵腰细柳的样子,却十分刚强,摸不透外界的东西就敢独自往外闯,如此看来,他是个战士,同我一样。”
舒亦咂着嘴惆怅满怀:“你这一闹在城内传得沸沸扬扬,白日回安济堂二姐扯着我问了好半天。陵园外又调派了一批守卫,想必是帝王下的令。”
“猜到了,帝王怪罪无非就是个死,若我有幸再活一回,父亲顶多打几板子,再罚蹲几个时辰马步,我又不怕。”
舒亦瞪大了眼睛:“你有几条命去折腾?说的真轻巧,几十条人名,说杀就杀了。”
顾长亭不以为然:“我说了,该死,帝王降罪我也是这句话,他们该死。”
其实舒亦最了解顾长亭,什么该做什么不该碰,他极度自律,十分清醒,平日的无脑莽撞也是来蒙骗他人的面具罢了。只是他以为永远不可能坠入情眷的随性浪子,却被一个尽事都不会做的清风少爷夺去了心,着实有些神乎其神。
舒亦伸手接着雨道:“顾大哥又要替你收拾烂摊子了。”
“那群以强凌弱的劣人同强盗一般,除了天潢贵胄和习武之人谁敢靠近?仗着秉性邪恶可以镇压孤山陵的游魂,得了帝王的护佑,便飞扬跋扈,妄作胡为,百姓通城都要绕道走,生怕遇到那群匪徒得个尸首不全,”顾长亭正起身子,“我不偷不抢,不嫖不赌,为民除恶可不叫烂摊子。”
“顾叔且忍着气了,总得回府先交代一下。”
“回,”顾长亭举起碗碟转着圈看,“先把人送回去,然后请罪去。”
舒亦斜躺在地上漫不经心地问:“还真没见过你如此钟意一个人,如何,他心悦你么?”
顾长亭躺平枕上自己的双手:“不急,至少没那么讨厌我了。”
“真是魔怔了长亭,”舒亦依旧想刨根问底,“他有我好看?”
“别揣测我了舒亦,你最了解,顾二爷一直都这么琢磨不定,”顾长亭合上眼皮拍着他的肩头,“你也好看,但是跟添玉比,差了那么一点意思。”
舒亦白了一眼人顺着游廊躺了下去。
张罗了一天,又借着酒劲,二人来不及回屋就在廊下睡着了。雨停,除了飞檐坠下的嘀嗒声,和犄角旮旯里藏着的蛐蛐,未再有其他吵闹的声响。
石廊地硌得后背疼,顾长亭迷糊着打算喊舒亦回床睡,却听到寝屋内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添玉!”
顾长亭猛然起身,开门跨进去,看到何添玉颤着肩头躲在被子里哭。他拿下被子,从最里面捞起人,拢在自己怀里轻轻唤着:“添玉,怎么了,别哭。”
何添玉不想再伪装自己,也没有再反抗,埋进顾长亭胸膛发泄蓄在心里的无助和委屈。顾长亭没有再往下说,只是用力抱着将暖意传递给怀里的人,告诉他有我在,不要怕。
不久,何添玉情绪缓和下来,正起身子湿着眼眶看着他。
顾长亭又将何添玉按进自己怀里,搂得更紧问:“跟我说,为什么哭?是不是疼?”
何添玉甚是伤心:“我的玉梅被他们抢走了,天翼也丢了。”
顾长亭松了口气,给他顺着后背说:“这个怪我,忙忘了,玉梅替你擦好装盒子里了,天翼是白马的名字吗?马背和腿上有伤,舒亦牵到后院给它上药去了,放心,丢不了。”
何添玉红着鼻子点头:“他们收了银两,还抢走玉梅,要拿回来就来打人。我以为进陵园很容易,像通城时一样给些银两便可无事。”
“死了,”顾长亭恨得咬牙切齿,“无事了,都死了。”
何添玉合上眼听着顾长亭的心跳,他兴许不懂什么,或许又意识到了自己在渴望什么,这份得未尝有的安全感使人贪恋到想倚靠一辈子。顾长亭不擅长品茗,但这衣衫同自己身上穿的是同一个味道,犹如陈树纯料入水后的茶汤泛着微微茶香,叫人不想起身。
“我大哥一定生气了,”何添玉几乎咬破了唇,“可是我想去孤山陵看两个人。”
顾长亭欲言又止,何添玉不想说的他不能问,便用指尖捋进他的发丝说:“没有,他那么心疼你,只是担心罢了。”
何添玉点头。
“以后不论想做何事,都要同他说一声,外面好多你不知道的事,不了解的人,并非每个人都同你大哥一样对你好,明白吗?”顾长亭把握着分寸,生怕吓到了人,他把这辈子的小心翼翼都给了何添玉。
何添玉委屈:“大哥对我好我知道,可是若我同他说出远门,他定是不会同意,况且……”
“嗯?”顾长亭垂眸看着何添玉的眼睛。
“我可以相信你吗?”
顾长亭指腹抚上何添玉咬出印子的唇:“一定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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