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听笛
六月廿二,西凌王入京。
六月廿六,万寿节,举国朝贺。
万寿节第一日自然是宴请众王、文武百官。席间,西凌王献上南海珊瑚四座,礼单上另列出猎鹰二十对、良驹百匹、奇珍异草三十种、草药数百斤。
西凌王与辰王不同。辰王是封地王,辰地本属大豫疆土;西凌却独立于大豫,每岁只是向朝中进贡罢了。皇帝看罢礼单,笑道:“去年西边大旱,西凌果然也不免受难。西凌王有心了。”
西凌王在阶下跪礼,道:“去年旱情严重,辰王也略知一二。不知大豫如何?”
辰王也在席间坐着,只是碍于场面,客气地动了一下唇角。
皇帝扫了西凌王一眼,笑道:“西凌王恐是醉了酒,竟忘了规矩。”
他显然是不想回答西凌王的问题。
西凌王却盛气凌人,道:“若按我们西凌的规矩,客有问,主必有答。”
丝竹声还原样奏着,亭内却莫名显得很静了。
皇帝没有立刻说话。
宋玠身为太子,正要圆场,忽听辰王从鼻子里嗤了一声,高声道:“此乃大豫,自当按我大豫的规矩来。你如此粗俗无礼,算什么客!”
他封地与西凌毗邻,对西凌鄙夷很久,加之他脾气暴烈偏激,这话一出,气氛便又紧张了八度。宋玠忙起身笑道:“今日父皇做寿,是大喜的日子。我朝胸襟广博,来者是客,不必过分拘礼。只请各位也不要僭越了分寸,免得误会,伤了两朝的和气。我大豫虽不畏惧,却恐害得旁人连连迁徙,徒添动荡。”
他举起酒杯,向皇帝、西凌王、辰王顺次一敬:“小王祝父皇千秋万岁。祝西凌年年草美牛肥。祝辰王此行,诸事顺遂。”
说罢,将酒一饮而尽,翻倒酒杯,一滴也不曾流出。西凌王盯着他,冷笑道:“大豫竟也有如此机敏的一位王爷!”
到底将下人递上的酒接过,喝了,才退回席上。辰王还未动,宋玠向他使了个眼色,他才不悦地喝了酒。
皇帝倒没注意到他和辰王间的小动作,只想到宋玠是为自己解了西凌王的尴尬,因此笑道:“玠儿自幼便聪慧异常。有你为父皇分忧,千秋万岁,并非妄谈。”
宋玠笑道:“父皇英明,只不愿多费口舌。我为父皇长子,虽大事上不通,小事上也该为父皇分忧。”
皇帝便更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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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过后,文武百官退下。皇帝喝了酒,经风一吹,觉得舒坦,便想去御花园走走,众人只得随行。为首的先是皇帝、西凌王、辰王,接着是妃嫔,其后才是皇子、公主、西凌圣女、辰王世子等。
到了一处水榭,皇帝坐下歇脚,诸人也便停下休息,占了好几个亭子。大半宫人们都等在亭外伺候,做主子的也只三两成团,聊聊闲话。
宋玠宋珪宋如玥兄妹之上,原还有个姐姐,与宋玠是同母所出,封号宁乐,如今万寿节的功夫,也携驸马回了宫,此刻正执着宋玠的手,笑道:“有日子没见,玠儿愈发长进了。”
宋玠不像在皇帝面前了,不说话了,只笑,笑得很纯粹,颇有点少年的意味。宁乐又对宋珪宋如玥二人招手道:“来,皇姐看看你们两个。”
说着将他们一手一个牵过来。宋珪并非不想与她亲近,方才还恼她偏爱宋玠,眼下又不好意思起来。宁乐作势拉下脸,道:“怎么,长大了就不认姐姐了不成?”他才不推拒。
那边宋如玥已经捧着杯热茶坐在宁乐身边,笑道:“二皇兄还是在皇姐面前,才这样温顺,宛如大猫见了老猫的。”
“你还说你二皇兄!”宁乐一拍她的手:“谁最顽皮?‘离离原上草,唯有师师好’、‘大漠孤烟直,举身赴清池’、‘只恐双溪舴艋舟,才下眉头,又上心头’,都是谁编出来气太傅的?嗯?最后还不都是我把你降了!”
宋如玥本来正满心辨认辰静双,只听她说了一半,便羞得两靥蒸霞,投降道:“皇姐,不要再说了!是我错了,往后再也不取笑二皇兄了!”
宁乐奇了,顾左右笑道:“如今脸皮竟薄了,这么一两句话,羞成这样——”她摸了摸宋如玥的脸,称道:“果真,烫手!”
宋如玥脸色更艳,忙掩面扭头。那边宋珪正要接宁乐的话,可左想右想,越琢磨越显得刻意,正急呢,谁知,又听是宋玠笑道:“皇姐可知,她今日何故羞至如此吗?”
宁乐果然被他的话吸引过去,问道:“为何?”
宋玠笑道:“我们安乐如今已指了婚啦,她的驸马可就在这亭里呢,她自然羞怯!”
宋如玥忙去锤宋玠,嗔道:“不要乱说!”
宁乐已笑开了,乐不可支道:“果真是长大了!”说着眉开眼笑地亲自拉开宋玠宋如玥,道:“玠儿,再与我说说!咱们这位安乐的驸马……不知是在座哪一位呀?家世倒配得,人品又如何?”
她这一起身自然松开了宋珪的手。宋珪垂眉看着自己的手,不言不语,脸上却闪过一丝阴郁。听了这话,便抬头看,只见宋玠已指着不远处一个男子,笑道:“就是那位,我瞧着不错,皇姐也去看看?”
那男子对面仿佛还有一个人,看不分明。宁乐摇头笑道:“不妥不妥。又不是我的驸马——”
“别说了别说了!”宋如玥连连阻拦。
宁乐笑着在她额头上一戳,道:“以后你再野,我们可有得治你了!”
宋珪也过来笑道:“怎么能是我们治她呢?到时候嫁为人妇,就得归夫家治了。过两年再回来,皇宫恐怕都不及她夫家好了!”
他说这话并无恶意,只是有些尴尬。在场几人也无恶意,却都没能立刻接上话。
已经入秋了,凉风习习。御花园里的风发甜,因此能听着人的呼吸之声。
这话宁乐安乐姐妹俩都不好接,宋玠搜肠刮肚,手里都冒了汗,仍未想出一句圆场的话。宋珪的手由热转冷,脸色随着有些发青。
幸好,有人过来,解救了在场尴尬到脸酸的四个木桩子。
“启王殿下。”来人笑道,“今日一直未得空拜见,不要见怪。”
此人声音温润,吐字清晰如玉。作了个揖,直起身子,肩上还有一片花瓣眷眷不舍。他又迟疑着转向宁乐、安乐、宋珪。宋玠得了话题,忙介绍道:“世子客气。这是我的皇姐,封号宁乐。这是我皇弟,诚王宋珪。这位是小妹……安乐。”
他最后意味深长地停顿,让有心人一下就能反应过来这男子是谁。
宋如玥的脸原本只是一层绯红,这一下就红透了,直要往宁乐身后蹭。辰静双已经开始挨个行礼,行到她这,还多问了句:“秋夜冷,殿下若染了风寒,要多加衣服才是啊。脸都烧红了,可勿在外面吹风了。”
宋如玥:“……”
宁乐&宋玠忍俊不禁:“噗。”
宋珪也笑了笑。他本来要拉过宋如玥为她解围,最后却没出这个头。
他只怕自己是解围不成,徒增窘迫。
没人注意到他的心思,宋玠已笑着骂明月道:“还不去给你主子拿几件衣服来!”
宋如玥抵抗道:“明月,不许去!皇兄,你怎么不叫昭雪?”
昭雪是平日跟着宋玠的小厮,恭敬回道:“回殿下,我是男子——”
宋如玥也反应过来是自己昏了头,一头埋进宁乐怀里。辰静双眨了眨眼,人家手足同乐,他又发觉了宋如玥此时羞怯异常,便要告退,却被宋玠看透了心似的,抢了先:“一起过来吧。小妹幼稚,见笑了。”
辰静双只好笑道:“殿下小女儿情态,可怜可爱。”
宋如玥素来不愿躲避,已把头拔了出来,只仍是一句话不肯说,就偷偷看过来。
只见宋玠伸手去拂辰静双肩头,而辰静双并不躲避,笑道:“不劳殿下。落花无意,何苦拂去,看它委顿尘泥?由它去吧。”
他模样好看之外,一笑起来眼睛就弯弯如漆月,犬牙就露出了一点尖,就显得他更天真灿烂。宋如玥盯着看了一眼两眼,就错开目光,转而去嗅宁乐领口的熏香,简直好像是第一次闻着这味道似的。
那边宋玠听了辰静双的话,也一愣,才捡了辰静双肩头那片花瓣,却拨不去头发。定睛一看,原来那花是被发丝织住,难怪方才几次行礼,也不见滑落。
这等风雅韵事,哪怕尊贵如他,也不曾见过。他不禁笑了,才对宋如玥赞道:“瞧瞧,这怜香惜玉之情,连我都不及呢!为兄倒好奇了,这样的人,若能日日与你说话,会将你宠成个什么模样!”
他这话意有所指,宋如玥辰静双齐齐赧然,甚至不敢对视了。宋玠偏偏特意把宋如玥牵来,对辰静双笑道:“我这小妹,往后可就将交与世子了。今日第一见,世子觉得如何?”
辰静双不敢正视他们兄妹,只揉着手指,目光闪躲道:“何其有幸……”
宋如玥终于甩手跑了,向宁乐指控道:“皇姐——!”
宁乐却知道她。她要真想避开辰静双,方才宋玠就拉不走她。因此她笑道:“好些日子不曾回宫了,我去南角看看我的桃树。玠儿珪儿,你们兄弟幼时在那埋的燕子,不去看看?只是——人家世子是客,安乐,要辛苦你在这儿待客了。”
哪怕脑子少了根筋如宋珪,也明白宁乐的意思了,遑论他那精明的兄长宋玠?兄弟两个都一脸看好戏的模样,不怀好意地清着嗓子、干咳着撤出了亭子,还找了借口,将不相干的下人也都尽数带走了。
宋如玥:“……”
辰静双:“……”
两人乍然独处,一时都搜不出什么话。宋如玥酝酿了一下,从近的里捡了个事,半真半假地抱怨:“方才皇兄还说你在跟谁谈话,一下子就跑到这来了。倒给了人家现成的打趣。”
辰静双这会儿显然也有点懵,竟真解释了那是西凌的圣女,为人不坏,却不太好说话,不过因为两人都落了单,才聊了两句,但并没聊出什么话,云云。然后他又认真赔起了不是。宋如玥听了,又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西凌是个太遥远的地方,她连关于西凌的问题都想不出来。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宋如玥趁机在偷偷看他,仍未看出他有什么心机,反觉他通透坦荡,是个少年郎,同自己一位要好的伴读一样,是藏不住心思的。
辰静双被宋如玥偷看了一会儿,也觉得这样不妥,终于想出来了妙招,粲然笑道:“我给殿下吹叶笛吧。”
宋如玥并不知道叶笛是什么,不过她没问,只点了头,看着辰静双探身选了片竹叶摘下,用手指轻轻一拢,便送到唇边,吹了起来。
宋如玥并没有听过这种乐声,只觉得和寻常丝竹都不同,听着清脆缭绕,仿佛带着翠绿的香气。
再看辰静双,他好像是有些赧然地闭着眼,却毫不损容貌,仍是眉清目秀、发墨唇红。他鬓边垂着碧白通透的花瓣,更为他添了颜色。
她鬼使神差,悄悄嗅了那片花。
可惜心跳太重,总闻不出是什么味道,好像只是若有若无,分不清是花上的香,还是发间的香。
她也全然没听出辰静双的笛声一顿,匆忙换了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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