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不可免
萨仁住在宋如玥寝宫的偏殿,身份又不自由,因此万事都要由宋如玥宫里人经手。
这天,宫人额外给她送了一碟新制的酪酥。
萨仁看了就明白了,但纹丝未动,放到外面去了。
她的气还未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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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第二次——谁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看见那碟子,旁边多了一张纸条:你喜欢骑马吗?
萨仁在草原长大,喜不喜欢骑马不言而喻——
但她努力板着脸,回: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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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回音,宋如玥就知道好办了。
萨仁很快收到第二张纸条:我们去骑马吧。
这张纸条,是明月亲自递过来的。萨仁认得宋如玥身边的这个小跟班,抬头一瞧,门后还真躲着个百无聊赖的身影。
她说:“我不去。你们这地方闹贼,我防贼。”
这话硬邦邦的,她前半句说得也是硬邦邦的,可是声音走到最后几个字,却起了调,被笑意顶得扬了起来。
宋如玥便顺坡下驴,跳出来掐她:“你说谁是贼!”
“当然是谁藏在门后谁就是贼了!”
“这是我宫里!”
“我又没说你是贼,你对座入号什么!”
——民间稚子斗嘴常用语大赛,再次开赛。参赛双方心照不宣:这几日的冷战,便算是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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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吵吵闹闹,到了马场。
沿途都有宫人要听从辰静双的意思去拦,一概被宋如玥按下了。她随身的护卫,暗藏着五六个,并不是吃素的。
闹到辰静双那,他也默许了。
但宋如玥身边的人,只是他们俩心知肚明,并没有明示于这些宫人。宫人们只好胆战心惊地看着王妃拉着个异族俘虏胡闹,一时连此异族人该怎么越狱都想好了——
而她竟似乎真无越狱的意思。
甚至宋如玥兴起,命人解了萨仁脚镣以便她骑马,这人也规规矩矩——不算矜持,因为她骑马骑得很野——在马场内活动,对四周的围墙一眼都没多看。
两人正在赛马,你追我赶,风声猎猎。
待到了终点,宋如玥大笑着,与萨仁并肩而骑。她才赢了这局,此刻心情上佳,隔风道:“我骑术本不及你,是占了马的便宜!”
“你知道就好!”萨仁哼道。
两人虽已冲过了终点,却都不勒马,仍纵马向前冲去。无论绝云还是萨仁□□骏马,早被激起了斗意,亦不肯相让,转瞬疾驰数里,直至都筋疲力尽,主人才渐渐喝止。
“你的骑术,出了草原,可算是一流,”萨仁伸手安抚着马颈,“你怎么会骑马?”
“我天资聪颖,什么都会。”宋如玥对她咧嘴一笑,“绝云又和我投缘。”
萨仁瞥了绝云一眼。
绝云是棕马,鼻梁上竖着一刀白纹,刚打了个响鼻。草原人个个是相马的高手,萨仁很快收回目光,笑道:“和你一样,是个倔脾气。难怪和你也能投缘。”
宋如玥敏锐地察觉了她的言外之意:“你这是什么意思?只有倔脾气的能和我投缘?……子信就不是!”
“你们俩那叫物极必反,”萨仁嗤笑,“我被抓到的时候,和他接触过几次——你这个丈夫,也太柔弱了。”
“他自有他的好,你没发现最好,不然,你也要跟我抢的。”宋如玥辩解。
“我没说他人不好,只是作为辰王来说……”萨仁摇了摇头,“从前有人教过我一个词,‘妇人之仁’,我觉得就是说他。”
这一回,宋如玥没有反驳。
她从前也是这样觉得,但辰子信现在已与从前不同了。而一些细微的变化,不足为外人道……何况萨仁终究是西夷的圣女,更不方便同她说。
她等着萨仁往下说。
没想到话题忽然从辰静双身上转开了,转向了更阔大的世界。
“辰国位列四大诸侯国,”萨仁如数家珍,“本非积弱。只是先王辰恭浮躁,才导致辰国一时略逊于燕穆两国。我在西凌时,消息不大灵通,但对外界也略知一二。你们宋家天下,六百余年,看似是太平至今……但总之,此战易起不易平,辰国更不可能置身事外。在此关头,辰王至少为人要果敢犀利,有问鼎天下之决心;对内能狠心整肃,扫清辰恭遗弊,以便休养生息;对外要强硬铁血,养出精兵良将,以便攻城略地——辰静双嘛,”她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三不沾。”
她和辰静双只数面之缘,看人准不准的另说,看待大势,倒很精准。
这还是她“消息不灵通”,只“略知一二”。
此人若不是个女人,逢此时势,必能翻云覆雨,惊才艳世。甚至她沦落至此,都不得不有些命运弄人的意味了。
宋如玥对政局不敏感,一贯是不操心的。她听了这一番高见,还没说什么,就听萨仁又抛出了一条石破天惊的建议:“也无妨。辰静双不行,就你来,我看你倒有这气魄。大不了让他做个傀儡,你自己掌权,海外不是有话本写过女人登基,‘武周’……是么?”
宋如玥便没忍住乐了:“你知不知道,换了不是我,以你的处境,如此说话,已经算得是死罪了。”
“闲聊而已,你有这么小气?”萨仁睨她。
“那倒不至于,”宋如玥摆了摆手,“我是有些震惊,我从前和皇兄们一起听过大儒讲学,都没你这样懂。是谁教过你么?”
萨仁颔首道:“我们西凌的大巫祝。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改嫁了,她为了我不受牵连,把我推上了圣女之位,我是由那一任大巫祝的弟子带大的,现在他成了新的大巫祝。”
她目光淡淡落向远方,头一次露出有些思念的样子。这神态虽细微,但上次她与宋如玥论起母亲,都不曾流露。
可惜宋如玥没注意到。
她只问:“既然如此,你们想过西凌的问题吗?”
萨仁很快收回思绪,知道宋如玥指的是什么,又点了点头:“西凌骁勇善战,可惜背抵赤峰,不可翻越,因此地少人稀,物产也不丰。你们大豫人呢,为了防范西凌,卖东西给我们时就要抬价;我们呢,能卖的东西不多,但也不愿意吃这个亏,干脆就来抢。当然,还有很复杂的问题,风俗习惯、文化冲突、国别……一代代下来,仇恨随着战争累积,战争又随着仇恨加剧,加上前年大旱,不少草场雪上加霜,大战是不可免的。”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偶尔还想过,若我来当西凌王,说不定能终结这个局面,和大豫友好通商,免得那么多大好男儿,白白战死沙场……也免得西凌愈发穷困。但我自以为位子是稳的,旁的一切都影响不到我,因而与我无关……”
谁知圣女也有仓皇出逃的一天,沉重的铐子现在就铐在她曾经神圣不可侵犯的手腕上,一动就作响。
人在横遭变故以前,总以为凡自己所有,都是长久。
哪有那么美满的事?
宋如玥深有同感,但也只叹了口气,望向远方。过了半晌,她道:“你也不必担心……你的身份,还没几个人知道。我和子信的意思,也都是瞒着,不打算拿你向西凌大做文章。你大概可以一直待在皇宫里,我可以养你一辈子。或者等到战事过去——”
她忽然住了嘴。
生死安危都维系在一人身上,终身不得自由,这是什么好去路吗?
萨仁却比她想得更远,苦笑着发问:“这场战争的规模,六百年未见。你我有生之年,能看到战争结束么?”
就算战事本身不长久,她们二人,能在战争中保全性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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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静双——批折子批到一半,又听人转述了这些谈话。
那人忿忿不平:“属下看,那西夷女人完全是一派胡言!竟敢污蔑您……污蔑您……”
“她污蔑什么了?”辰静双笑笑,“不都是实话?”
“还有她教给王妃那些话,也是狼子野心!”
“她们私谈罢了。若算起来,孤偷听,也不大君子,算扯平了。”
属下从没见过这么好脾气的人:“……是。”
他问:“今日我们被林荣发现了,但他什么也没说。王上,我们还是撤回来么?”
“唔。”辰静双没有立刻回答他。
过了很久,属下几乎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这位辰王没有听清,因此小心抬头,打算再问一遍——
却看见王上在出神,一滴墨珠缓缓在笔尖凝结。
“王上?”
“啊,”辰静双骤然回神,歪了一下头,忽然反问道:“春山,你爱过什么人吗?”
春山:“……”
但他还是答了:“回王上,属下十六七岁的时候,喜欢过一位姑娘。”
“那你在喜欢她的时候,也会畏手畏脚、进退维谷么?”
春山张了张嘴,没有回答。他嘴有点笨,因此脸色比嘴巴先昭示了答案——这位壮士,手足无措地脸红了。
辰静双便对他笑:“别紧张,我只是随意问问。”
“那自然是——”春山顿了顿,目光忽然放得很远、很温柔,“属下离她最近的一次,是想约她出去玩,但属下在乡野长大,只会摸鱼掏鸟之类,想带她去吧,又怕她觉得粗鄙,又怕她伤了自己;不带她去,又实在舍不得,又怕自己舍不得让她这、舍不得让她那,搞得她烦闷不理我。最后属下带她去登山,想和她去看山顶的晚杏花,但才到山腰,她步子就慢了,虽然没说什么,属下再舍不得让她继续走了,又怕自己一身臭汗惹人烦,只好悻悻回家……”
“然后呢?”辰静双被勾起了兴致,“你娶到她了么?”
那张色如春花的脸,转瞬黯淡了:“她嫁人了。”
辰静双最怕眼前有人伤心难过,不顾身份有别,下意识要安慰他,却听他喃喃道:“后来想想,她若有意,我们怎会仅止于此呢?”
辰静双想了想,开解道:“你还年轻,为她痛痛快快难过一场,未尝不可。”
谁知他这话一出口就糟了,春山眼眶立刻红了。辰静双只好在王座上如坐针毡,生怕他真哭出来。
幸好春山记得这是殿前,吸了吸鼻子,忍住了,又拾掇起未完的问题:“敢问王上,我们撤回来吗?”
话题转变得有点快,这回措手不及的成了辰静双,他愣了一下,才道:“……罢了,撤回来吧。”
既然爱都是如此令人横生忧怖,那就他忧怖他的,不必再惊扰宋如玥了。
他想了想,又叫住了正要告退的春山:“往后也不必再安排人了。若孤又动了这个心思,你过来提醒孤。”
春山有些懵,但没说什么,退下了。
他才刚刚潜入暗中,忽听有人一路快步走来,跪在群英殿前大声奏报:“前线急报!”
他眼皮狠狠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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