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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雪人


“我总觉得,你这股小心劲儿不太正常。”

        宋如玥狐疑道。

        辰静双一怔,放下碗,认真道:“你是怪我从前对你没有这样小心?”

        宋如玥哭笑不得:“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辰静双微微皱眉。

        宋如玥如今舍不得他不高兴,顿时对这个威胁乖乖妥协了,一伸手:“——就是这个意思,仇已经记下了,你往后且小心赔补吧。”

        辰静双得逞,把碗送到她手里:“知道你不喜欢喝苦的,我又叫人调了方子,应该能易入口些,你试试。”

        宋如玥仍喝得直皱眉,受刑一般,空着的手死死攥着他的手指,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她一口闷干,扭着脸把碗塞回到辰静双手里:“喝水喝水!”

        辰静双忙把一杯水放到她手里。

        宋如玥又是一口闷干,长叹一声。

        “能不喝才是最好的,我如今没病没灾,怎么每天还要喝这一碗?”

        辰静双道:“你那次那伤,实在可怕,万一伤了脏腑,以后落下病来,可怎么办?”

        他指的是几个月前,嘉乌城下,西凌夜袭的那一仗。那时宋如玥本就有伤,能脱出重围已算侥幸,结果混乱中伤了小腹,失去了一个孩子。

        她甚至不知道有过这么一个孩子,就连辰静双知道得也已经太晚。如今,辰静双将这件事瞒着她,却始终叫她调理,调理得宋如玥不胜其烦。奈何钟灵和天铁营众军医也都一力坚持,她拗不过。

        也是她自己有知,那次伤后,信期总是格外难捱,唯独喝了这药后,才逐渐好些,因此不大拗了。不过偶尔拗一拗,摆个不爱喝药的姿态。

        辰静双接过她手中空杯,又道:“今日早晨,外祖已经启程回去了。”

        孟王,孟衡。

        得知辰阮病逝时,辰静双正在回京路上。待到了京城,第二日,他就派人去将此事告知孟衡。

        孟衡当即亲自赶来了。半夜三更,在宫门外传了消息。

        当时辰静双不在望凤台,而在群英殿看折子,琢磨事情。听了消息,忙亲自去迎接——

        虽然他最怕的就是孟衡来,他是活着的人,内心总埋着许多歉疚。

        谁知见了面,孟衡几乎叫他认不出来了——他原本精神矍铄,如今好像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

        孟衡见了他,眼泪就往上涌,只问:“阮丫头呢?”

        见辰静双讷讷不答,他眼泪又倏然下落,叹道:“是了,阮丫头……”

        是作为燕世子妃病故的,并不能回来。

        辰静双上前扶他,低声道:“外祖,节哀。阿阮想必也不愿看我们这样……”

        孟衡道:“你信里说,燕世子叫人送回了阿阮的许多画作,今在何处?”

        辰静双于是带着孟衡去了辰阮寝宫。

        这还是孟衡第一次到辰王宫来,里面虽然许多是辰阮幼年所用之物,日常旧物也已经不在了,他仍一件件看过,又颤颤巍巍地放回原处。

        内室,挂了满墙的画。

        辰阮八岁到孟国,八岁以前,也有两年身体好的时候,常随着辰静双出去东奔西走地看山河。

        因此在燕国,她画的多是辰国风物。既有花鸟,也有苍山原野。

        “从前教她画的师父就说过,阿阮不拘选题,用笔大胆,是难得的画才……”孟衡抚着画面,辰阮留印的一角,她执笔作画的模样好像就在眼前了。他半晌如梦初醒,道:“你不必陪我,忙你自己的吧。”

        辰静双虽有意陪他,却的确有诸多政事,于是告退,只留孟衡在辰阮寝宫内。孟衡对着满墙画作发了会儿呆,慢慢坐在榻上,目光仍不肯转移。

        -

        孟衡在辰王宫住了一段不短的日子,一是老人经不起舟车劳顿,二是实在伤心,不舍得走。只亏得孟国小,交代了些,也惹不了什么乱。

        如今,也离去了。

        他待宋如玥,一贯和待辰静双一样,除了第一日心里只念着辰阮,往后对她,也一直端着长辈的关怀慈爱。宋如玥久未见长辈,对他也亲近,只是时常想起顺妃。孟衡发觉,从此便不大特意来看她,以免惹她伤心。只是仍时常问起她饮食,知道她伤了身子,直劝她好生休养,“少年人不知轻重,若落成了老年病,可是半辈子的事!”

        因此听闻孟衡走了,宋如玥一怔,忙问道:“怎么不告诉我?外祖这样关心我,我总得回报一二才是——又快除夕了……”

        “外祖早知道你要这样说,”辰静双叹了口气,把她按回去,“你躺好——他托我转告你,你尚在养身子,外头天寒地冻,别出来操心。他说自己老了,不喜欢热闹,也不愿意告别,你不必去送。”

        说来他也有些感慨。

        按理,孟衡至少该与他们一起过了除夕再走的。可惜他以情以理,都没能将人劝住,是有了老年人独有的倔。

        而在宋如玥看来,却只品出了辰静双与辰阮一脉相承的温柔脾性,究竟是从何处而来。

        只是他临走这番话,总令人无端心酸。

        她想着,就躺不住了,想出去走走。今日不算太冷,辰静双给她裹了两层厚衣,见她臃肿得像个蚕了,才把她带出去。

        他们也很久没有这样并肩散步了。

        前些天冷,宋如玥久未出行,如今好容易吹着了外面的风,便有几分雀跃,方才一点郁结便散了。辰静双千舍万舍地撒了她的手,任她胡闹,目光却仍不敢放过,生怕她跌了冷了。

        亏得明月也是个懂事的,不离左右。

        他只领了笙童在后面跟着。

        笙童抬头瞥了他一眼,见他脸上虽有笑意,却并不痛快的样子,便知他仍未能放下辰阮之死。不由得暗叹口气,低声道:“殿下好容易不那么忙了,仍不快活吗?”

        辰静双低低“嗯”了一声,侧首嘱咐道:“这话不准说与青璋知道。”

        “什么不准说与我知道?”却听那人的声音骤然贴近了,“辰子信!你暗备着要纳侧妃了?”

        辰静双悚然一惊,才回过头,这混丫头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毫无危机感,直接伸手来捏他的脸:“那我可要个漂亮些的,性格嘛要大大咧咧的,最好是个不喜欢男人的,好跟着我!”

        辰静双一边给她搓热手掌,一边笑道:“你喜欢高的矮的?胖的瘦的?”

        “那不拘——但也不能太瘦,最好腰细,但身上有肉……”

        “好了!”辰静双一拍她脑袋,笑斥道,“你还点上了!”

        宋如玥对他露齿一笑,又乖觉又狡黠。她顺手牵过辰静双,拽着他往远处跑:“来!”

        -

        原来她在石龛前堆了几个小雪人。

        她堆雪人倒是一绝,看得出于此道上颇下过功夫。虽然手法简单,但雪人们眉眼俱全,颇具神韵,不用她指,辰静双就认了出来。

        “这是我,这是你,这是阿阮,”宋如玥挨个介绍,“这个,燕鸣梧。”

        辰静双和辰阮的雪人分别靠在她左右两侧,最粗糙的那个燕鸣梧自他们侧前方站着,正看着辰阮。

        辰静双如今最看不得这样的东西,忙瞥开了眼,道:“这是干什么?不冻手吗?”

        宋如玥伸出冰凉凉的两只手去转他的脑袋,他只把目光落在雪人宋如玥的脸上,轻声问道:“怎么还有阿阮?”

        “难道你不要阿阮了吗?”宋如玥单刀直入地问他。

        “不是,我……”

        他被宋如玥打断。

        “已经几个月了,子信。我知道你难受,可是,如果我们始终对阿阮避而不谈,才是永远失去了她。”

        辰静双的眼睛一下子湿了。

        宋如玥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不是好接受的事情,奈何她是看不惯躲避的性格。这几个月来,辰静双越是不说,就越是把这哀情埋在心里,众人都以为她不知道,可那终究是与她耳鬓厮磨的人。

        辰静双看向辰阮的雪人,那雪人脸上带着笑容,也正看着他。

        他和辰阮,缘分并不深。自从孟婴病逝,孟王以“思念女儿”为由接回辰阮,他也不在辰王宫久待。尤其辰静鸿出生以后,辰恭又有了娇妻幼子,辰王宫就好似没了他的地方。

        但若要躲到孟王宫,又恐怕会令辰恭多心。

        因此这些年,他多是到处看看,行踪不定,莫说辰阮,有时连辰恭也找不到他。偶尔他去孟国看看这个妹妹,有时遇着大年节,两人一并回辰王宫。他虽然珍爱辰阮,辰阮也敬爱他,两人感情深厚,但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每次见到辰阮,她好像都带着温柔的笑容。

        就如这雪人脸上的笑容一样。

        辰静双道:“我并不是想忘了阿阮。可是……”

        他和辰阮之间,有太多遗憾。

        参商永隔,若也隔了遗憾,活着的人就难免承受双倍的遗憾,永不可补偿的遗憾。死去的那个名字,就变得更难出口、更难说与人知。一旦出口,就要牵动血肉,在人前坦露出自己最难接受的那一部分自己。

        “……我不是阿阮的好兄长。”

        这就是千言万语了。

        幸而,这份感情,宋如玥懂。

        这不是真的担心逝者对自己心怀怨愤,而是生者自己过不去自己的坎。

        她理解这份感情的时候,在她身边陪着的,就是辰静双。

        她把辰静双的手包在自己手里,想了想又松手,去将他抱住:“可是,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至于阿阮,想必也从不会后悔做你的妹妹。”

        “可若不是因为我……”

        “子信,阿阮是病死的。”

        “我不信,燕鸣梧也不信。”

        “我知道你们不信,可是,无论阿阮是因何而死,她都是因为嫁到了燕国才去世的。”

        一旁的笙童暗吸一口冷气,忙看辰静双,果然见他闭着眼睛,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寒战。

        宋如玥仍拿两臂拢着他:“阿阮远嫁,虽是因你,更是因战乱。战乱,因辰恭而起。辰恭当年,求父皇为我与静鸿指婚,是我不肯,他才生出反心……若你这样说,阿阮之死,也要算在我的头上。”

        “不,我不是这个……”

        “——子信,我知道你不会怪我。所以我是想说,事已至此,向前溯因已然无用了。”

        辰静双在她怀里僵住了。

        “若阿阮泉下有知,想必也不愿看你闷闷自罪。子信……亲人离世,可悲可恸,我明白。但我不愿意看你闷在心里,还当我不懂。当初在永州、在沔溪,你都是我唯一的依靠——”

        辰静双看见,从来不需要体恤他人的小公主,仰起脸,向他递出了一个从来无人给过他的承诺:“你如今,何妨也靠一靠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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