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兔子灯
那之后不久就是除夕。
今年很冷,雪大,宋如玥养出了一套拥炉观雪的习惯。
永溪没有这样冷,也没有这样雾凇沆砀的天,她看得很新鲜。辰王宫只有他们两个主子,宴席没有铺张,席罢,宋如玥就要拉着辰静双出去看雪。
辰静双笑劝她:“刚吃了锅子,正发了汗,歇歇再去。”
她这才坐了一坐,吃了半盏说热不热的茶,又去拽他。辰静双见她额汗已消,这才遂了她心愿。
算来,这是宋如玥在辰王宫的第一个除夕。
辰国冬天虽冷,却也别有看头。尤其今日红灯掩着白雪,白雪照着红灯,屋檐上碎碎的冰粒如群星璀璨,煞是好看。宋如玥亲自提着一盏叮叮当当的琉璃风灯,四处找干净的雪地,跃跃欲试,打算当着辰静双的面,再施展一番堆雪人奇术。
谁知,才刚揉出来半截胚子,就有不长眼的宫人过来请辰静双:“王上,甘老将军传回来的战报。”
宋如玥愤愤把一捧雪掼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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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是不能拖延的。
前线战报,总是有了紧急的事。倘若事情不急,依例,都是循着戍边将领的折子发回来的。
不过今日是除夕,辰宋二人是片刻不想分开。不多时,信使到群英殿请见,就见辰静双旁边坐着个宋如玥,手里还孩子似的玩着一团雪,袖中露出的十指通红,可怜可爱。
他忙把目光落下,自以为明白了甘元亭对王妃的微词从何而来。
笙童从他手中接过战报,递给辰静双。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甚至,一时影响不到辰国,可见甘元亭不是个沉得住气的。辰静双看罢,赏了信使,一时未做评价。
去年九月,燕国李臻与穆国封德,同时攻占伪豫天康城。双方互不相让,如今终于有人捺不住性子了。
腊月廿六,双方爆发了一次小规模的冲突。起因是城内发现了伪豫的探子,封德下令彻查,无意间越了界。
不过事后双方均称误会,这冲突很快平息下来。
辰静双对局势看得透,当夜就批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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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吗?”
“算不得什么大事。”辰静双仔仔细细地把宋如玥被风吹乱的额角碎发拢好,显然对她的头发比对燕穆摩擦上心得多,“这几十年,各地都不富足,如今已经到了极限,不然各国也不会僵持这么久。”
宋如玥讶然:“这是什么意思?已经打不起来了吗?”
这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
辰静双一哂,道:“战争,并非独是兵家事。若我推算的不错,一个月内,各国都将陆续撤兵。就连辰恭,也会沉寂一段时日。”
这话说得轻巧,但诸国国君,没有一个像他这样笃定。
只有他的背后,有无数商铺真金白银地运作。数不清的关系网、银钱流向、人脉往来,像蛛网一般,收束在他的手中。
宋如玥只知他还做世子的时候就富可敌国,却不知道他的钱都是哪里来的。不过她也不稀罕问,隐约猜着他自有他的路子,不单涉及钱财,也就“哦”了一声。
这就是说休战在即,李臻和封德大概真是一场误会了。
她这个时候是回园子里堆雪人的,但是被人打断,再高的兴致也重燃不起来了,索性拖着辰静双,叫他溜溜达达地陪自己说话——后者看着这货冻红了的脸,格外后悔,当时怎么就说出“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雪也无妨”的话来了呢!
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宋如玥心里倒畅快,这几个月,辰静双常常忙得见不到个人影儿,她都好久没和辰静双平平淡淡地在一起这么久了。不过,她享受了一会儿,还是问道:“你还在因阿阮难过吗?”
她抬起眼睛,毫不闪躲地看着辰静双,也叫他躲闪不得。
辰静双被她这样一看,微微一怔,却想起她前不久说的话,半晌,轻轻答道:“嗯。”
宋如玥却笑了:“你既然肯说出来,我就放心了。你也放心,那些死去的人们,我们会一直记得他们,十年、二十年……我们也会死去,或者在哪些不为人知的世界里,他们依然活着。我们和他们,总归是殊途同归。你难过你的,只别过度,最好能告诉我,以免伤身。毕竟,我还活生生在你眼前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感慨。辰静双好像抓住了什么,那感慨却消逝得太快,宋如玥已经抓着他,开开心心地说道:“快到时辰了,我们回去吃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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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沉云城。
永溪在大豫版图偏南处,离辰国北境并不算远。沉云城就是原辰国封地和永溪之间的一座城池,已被甘元亭占着了。
今日是除夕,哪怕军中,也总要有些表示。晌午发了赏钱,午间又分批给各人发了碗淡酒,晚上杀猪炖肉包饺子,众人闹哄哄地吃罢,这就算完了。
这会儿,正有几个歌唱得南腔北调的将士,借着中午省下的一口酒,嚎着天南地北的歌。每嚎几句,下头就有人轰然起哄、大笑,歌是没得听,听个响儿倒是够热闹。
甘元亭喜欢这些,但自持身份,不肯与他们闹,只绷着脸,眼角分明含了笑,嘴角还使劲往下按着。他背着手在一旁,仿着枯槁的高粱棍儿,好似个脸抽了筋的臭老头。旁边稍靠后的地方,谢时是个好静的,噙着一丝笑,目光安宁悠远地看着将士们笑闹。
只是显得有些清苦。
他看了一会儿,掀帘向外走去。
沉云没下雪,夜幕空旷。
他身后是一片花天锦地的欢呼,眼中映着不见星与月的如墨天,微微笑了一笑,叹出一口瞬间消散的白雾。他记得前年此时,谢府上下热热闹闹,是一个阖家团圆的年夜。
“小谢将军!”有人叫他,“来换防?”
谢时一怔,向那人望去。
军中都叫他“谢小将军”,唯一一个叫他“小谢将军”的……
蒙望正对他高高挥着手。
以谢时的敏感,其实隐约能察觉到蒙望对他的不自在。毕竟,当年是他跟着碧瑶,和辰静双里应外合,打垮了谢家的。
是以共同出生入死数次,他依然极少主动跟自己打招呼。
谢时略微有些诧异,对他点了点头:“我不胜酒力,出来散散。”
蒙望的脸瞬间黯淡了。
谢时找补道:“我在这里,你若有什么要事,自可先行一步。”
“那不用,不用,”谁知蒙望又赧然,连连摆手,“我也没什么大事。”
却是谢时手边没什么事做,正有些无措,因此坚持道:“蒙将军不必如此见外。”
蒙望脸色飘忽不定,心里天人交战。
没交战多久,他就决定了胜负——他郑重道:“今夜城内难得解了宵禁,想必热闹。沉云城除夕彩灯素来天下一绝,不知小谢将军有无喜欢的花样,我为你带一盏回来,聊表谢意!”
闹了半天,这货是要溜出去玩的——
谢时失笑,蒙望顿时大窘,只把目光往别处一戳,挠了挠头,清了清嗓子,几乎打算拔腿就跑。却听谢时笑道:“我喜欢兔子灯,劳烦。”
他大喜,险些抬手去拍对方的脑袋——手举到一半,收回来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成!”
他兴冲冲地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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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时本以为蒙望这一去,就得第二天才能回来,结果两个时辰过后,天还没亮,他就看见蒙望提着几盏灯在往回走了,有点垂头丧气的。
经过谢时,他从一堆灯笼里挑出一只兔子,对他笑了一下:“小谢将军,多谢了。”
那盏灯笼的光暖暖的,谢时拎过,果然精致可爱,令人爱不释手。他也道了谢,又顺口问道:“沉云的除夕彩灯,不是向来彻夜不熄的么?蒙将军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蒙望果然又露出了略失所望的表情,也没忍心多说:“今年……没什么意思。”
谢时一怔。
他久在前锋,极少入城,竟忘了城内百姓该是什么滋味。
他摩挲着那盏兔子彩灯,轻声道:“这样的世道,总会过去的。”
他自己也分不清,这是在安慰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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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无论这样的世道什么时候会过去,甘元亭对谢时的偏见可还没过去。
这会儿当然已经是后半夜了,他一个老人家,熬不住夜,正要回去休息,当头就看见几个换防下来的小年轻正探头探脑地盯着什么东西瞅,那东西被人拿在手里,还发光——
活像只发光兔子,像个女娃娃的玩具。
甘元亭一哂:军中不乏未及弱冠的年轻小伙子,沉云除夕彩灯天下闻名,不知从哪捞到一盏,也够宝贝的。
结果再一看拎着那兔子灯的人是谁,这位老正经出离愤怒了:“谢时!”
谢时被吓着了,懵然抬头,下意识把灯往身后一缩。谁知灯好藏,光却不好藏,连带着这一串小动作,甘元亭看了个正着,怒不可遏:“什么东西!”
他劈手把灯夺过来:“多大的年纪了,还玩这些!”
谢时其实还没玩够,但不好反驳他,也不好当着他的面巴巴地盯着那盏兔子灯,只好把目光落到地上,巴巴地盯着地上线条流畅的光影,心里也不是不委屈的。
所幸甘元亭实在是困了,又斥了几句,就没收了灯,走了。
谢时还看见,方才只敢探头探脑盯着自己手里的灯的将士们,一股脑偷偷跟过去了,虽然又把甘元亭气得要命。
他盯着甘元亭看了半晌,直到看不见了为止——
万幸,他老人家没摔灯。那朵轻盈的白兔,没被迁怒,逃过了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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