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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岁初


甘元亭对这些新奇的东西,一概摆弄不明白,这灯笼他也打不开,不知道该从哪里灭了里头的烛。

        老人家偏又知道惜物,不舍得把灯打坏,干脆找了个干净地儿,一放,气鼓鼓地背过身睡觉。

        “区区一盏灯,还拦得住我睡觉不成!”

        他还真就没睡踏实。

        后来,还是帐下亲兵,见他帐内一直有光,摸进来灭了灯。

        -

        次日,见着谢时,甘元亭脸色还是不愉。蒙望听说了昨晚的事,忙打了个哈哈,帮谢时掩过去了。

        甘元亭“哼”了一声,端着架子走了。

        “你别往心里去,甘老将军总找你茬,我们都看在眼里。”蒙望拍了拍谢时的肩膀,又飞快缩手,“我……我昨天多买了一盏。”

        其实也不是,蒙望此人怕极了麻烦,知道旁人若知道了他溜出去看沉云彩灯,必央着他带这带那,于是事先一个人都没告诉——除了谢时。

        昨天那么多灯,几乎都是他看着漂亮,没忍住带回来的。

        谢时却摇了摇头,道:“别再叫甘老将军发现了,再拿去了。再说,他是长辈,我也不好叫长辈难堪。”

        蒙望忍不住教他:“你别管他!我们把灯熄了,能拆的地方拆开,你一件一件藏在身上带回去就是了。甘老将军再找茬,总不能找到你帐内去吧?”

        谢时歪头看他,这才发现这位蒙望跟自己以为的有点不那么一样——已经被拉着走了:“来!”

        那天夜里,谢时终于在帐内放上了一盏洁白的兔子灯。他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李臻在他床前饶有兴致地弯腰捋兔子:“哦!还是个孩子嘛!”

        -

        谁知道,再一睁眼,还真有人叫他:“谢小将军,谢小将军!”

        谢时翻了个身,想装作没听见。

        “燕军来了人,甘老将军叫您也过去!”

        他这才扑腾一声坐起来。

        -

        甘老元帅的帐子里——

        扑鼻而来一股醋味。

        谢时愣了一愣,捏着帘子,正待发问,忽然被帐内人抓着小臂拽了进去:“你这小子,扭捏什么?进来吃几个饺子!”

        这个声音厚而不浑,总带着豪阔的笑意——是李臻!

        这两年大家打得如火如荼,也没耽误谢时拿李臻当最亲近的人,他心里顿时松泛了些,问道:“李大将军怎么在这里?”

        往里一看,甘元亭正像一个被鸠占鹊巢了的空巢老人,满脸不高兴地端坐主位;蒙望和其他几个将领,没那么多别扭,正围着分吃两盒饺子,蒙望抬头见了谢时,忙抬手招呼他:“快来!”

        有了一灯之缘,他在谢时面前自在了许多。

        谢时顺着李臻在自己背上一拍的力道,快步过去,从桌上摸筷子的功夫,蒙望已从别人筷下抢出了几个饺子扒给他。

        醋是老醋,微甘不涩,馅是肉馅,鲜得迸汁,谢时一吃,眼睛都亮了,三口解决了四五个,才抹了抹嘴,不可置信:“今天饺子这样好吃?”

        甘元亭狠狠“哼!”了一声,力道之大,都让人替他担心有没有哼出一块鼻屎——蒙望已经背地里皱起了脸。

        “这是我包的饺子!”李臻笑道,“全是跟我夫人学来的,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他放了帐帘过来,在谢时脑袋上撸了一把:“我们殿下令我就此撤兵,我来与各位道个别。”

        “撤兵?”谢时一怔,欲言又止。

        他回头一瞧,帐内各人都已经听过了这个消息,不像自己这么愣怔。甘元亭道:“他们撤他们的,你惊讶什么?!”

        这完全是在挑刺,话音未落,蒙望已经压着他的话尾道:“李将军才来说的时候,连甘老将军在内,我们都吓了一跳。但李将军出示了燕王殿下的亲笔诏,金印加盖,作不得伪。”

        甘元亭被这样拆台,脸都气红了。亏得蒙望出身孟国,有一层他不得不给的面子。

        李臻已经又将诏书请了出来,给谢时看过:“撤兵有什么不好?在这地方守了几个月,一没有仗打,二没有事做,再不回去看看,女儿都快不认我这个爹了!”

        “可是……”谢时往东指了指,“那边呢?”

        东边,是穆军驻地。

        他没有来晚多少,众人也都支着耳朵,在等这个答案。

        李臻一摆手:“殿下既然叫我撤兵,必有他的道理。我只管照做的。也不是全撤,殿下叫我留了些人,防着辰恭罢了。”

        众人面面相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臻这般做法,别说和他一概气度大不相同,就连帐内稍平庸些的将领,都觉出了僵化不妥。

        众人几乎都想提醒李臻,只是碍于甘元亭在场,没有人敢开这个口。还是谢时轻咳了一声,硬着头皮罔顾了蒙望诧异的眼光:“李大将军——”

        “——没事,”李臻心里门清,忙打断了这小祖宗,“我们殿下虽然寻常不问,每有命令,必定切中肯綮,个中自有我们不解的缘由。我李臻对自己效忠的人,有这个信心。”

        他都说到了这份上,便谁也不好再劝。李臻也不久留。只是吃人嘴短,肚子里既然装着人家的饺子,众人便都装着没有甘元亭这个人,涌出去送。

        李臻趁机拍了拍谢时的肩膀,打量了他几眼,笑道:“不错,长高了!”

        谢时赧然,心里却难免一热。

        -

        李臻又去了穆军那边,也如此这般,一番说明,也带了饺子,只是,这些饺子是端端正正放在食盒内,摆得个个像个玉雕的工艺品,由亲兵恭恭敬敬地捧到穆军主将封德面前的。

        当然更不可能是李臻特意包的——他就担心谢时被甘元亭亏待,怕他连过年也吃不上一顿好饺子,这才有了那么一出。

        封德也只瞄了一眼,笑着道过谢,由亲兵接过,在一旁捧着晾着了。

        公事公办完,李臻告辞,孑然走出穆军营地。

        他和封德,其实也未必就那么看不上彼此,相反,二人都是当代名将,各自抱守一方之时,彼此听闻,隐有惺惺相惜的意味。

        可惜,为了一座天康城。

        -

        正月初四。

        辰台城内夜色未褪,白雪满檐,群英殿内烛火已经亮起,在熹微晨光中撑开一方肃穆天地。

        刚送到的折子,掂在手里寒气沁人,上头“李臻返京”几个字几乎起了薄雾。辰静双面无表情,略抬了眼,淡淡道:“孤敬重你们对青璋忠心,对你们这档子亲卫惯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你还想管到本王的头上来了。”

        林荣抿唇跪地:“属下不敢!”

        辰静双凝眸不语。

        前线的事,也不过才送到他手上。林荣怎么这么快得了消息,来就此劝他?

        ——赵春山死后,他待林荣终不能与从前无二。一是时移事易,二是他自己也有了变化。

        西征归来,清原城惨状始终历历在目,三个月,他下了政令二十三道,道道动摇辰恭留下的旧例、旧法,誓要把行将枯朽的辰国挫出个刚朗的骨架。

        虽还不能大见成效,他倒先挫去了自己柔雅的气质……一双手既已定夺过生死繁芜、镇得住远近烽火,将厚重的辰王金印日益摩挲得熠熠发亮——这双手的主人,也势必撕去了瞻前顾后的妇人之仁、左右摇摆的温声细气。

        他虽然私下里,性子依然温柔,却终于以聪敏而顿悟,朝堂之上,这种惠施的温柔,只会害死更多人。

        林荣只跟在宋如玥身边,原先还不信,如今,那两道淡淡的目光却隐有迫人锋锐,他也不得不信了。

        不过,他终究是宋如玥的心腹,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辰静双不在这事上拿捏他,不过沉默片刻,便问:“这事,青璋知不知情?”

        林荣道:“是属下自作主张。”

        他顿了顿,还是不放心,强调道:“王妃风寒未愈,属下不敢拿这事打扰王妃。”

        风寒未愈——

        除夕那天玩了雪,在外头待久了些,宋如玥回去就有些发热,饮了红枣姜汤才睡下。她身体尚未调养过来,辰静双不放心,睡不踏实,半夜一试她,竟真烧得滚烫。

        太医来一看,当即开了风寒的方。到今日,宋如玥仍有些咳嗽,身上倦怠。

        他既然如此说,辰静双便不作声了。

        -

        下朝后,辰静双冒雪到了望凤台。他靠近火盆,将身上寒气烤热了,才到内室去。

        宋如玥这才将将睡醒,见了他,脸上自然就露出一个困蒙蒙的笑。辰静双一伸手,她已倾过来将他抱了满怀:“几时了?”

        “刚下朝。”辰静双一手替她把被子按在肩头,另一手从明月那取了姜茶,“要不要趁热喝?”

        宋如玥嘴挑,竟然不讨厌姜味,接过来啜着。也是生了病,脑子糊涂,啜了一半,才想起来:“你最近忙得废寝忘食,怎么今天一下朝就过来了?”

        辰静双正百无聊赖地给她编着头发玩儿,闻言对她笑道:“今早上林荣忽然去找我,我觉得反常,怕你这里有什么事,所以回来看看。”

        他看见宋如玥一怔:“林荣?去找你?他能有什么事?”

        这反应真实无比,绝不能作伪。

        他慢慢拨弄着她的发梢,如实道:“他说,西征时就觉得不妥,想劝我以后政事为重,不必你一出征我就也随着。他说战场上有天铁营保你,我顾好政事,比跟着去有用的多。”

        宋如玥的眼神先是恍然,又逐渐赞许,最后点头道:“他倒跟我想到一处去了。我看你西征时也格外辛苦。你放心,都上过这么多回战场了,我始终没什么大事,可见天铁营是有用的,本也想叫你不必回回跟着。只是我忘了,林荣或许也是突然想起,你不用放在心上。”

        她的反应毫无破绽。辰静双这才信了十分,笑道:“你若是嫌我,不妨直说。”

        宋如玥闻言就推他:“一身外面的衣裳,倒往床边来倚,我怎么不嫌弃?”

        虽如此说,脸上却带笑,双手也丝毫没推动他。只辰静双按着她的手往后一退,极尽矫揉道:“我一腔心都在你身上,你倒因这点小事嫌我,竟是个负心的!”

        一时笑闹,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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