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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释怨


这个季节的扶兰城干燥、风大,有一点火星,瞬间就能膨胀成燎原大火。烽火台森冷的外壁被火焰烧得发暖,噼啪作响,但是,依然没有一丝人气。

        有人按捺不住,低声道:“要是谢将军也折在这儿,咱每人八十颗脑袋都不够偿罪的。里面现在这样……进去看看?”

        其余人也正为此动摇,其中一人正要说话,忽然,大门霍然洞开,一个巨大的人影浑身浴血,狂奔出来!

        有两人为他断后,很快不支。那人已经冲出火场!

        等在外面的众人剑拔弩张,立刻将人团团围住。待到了近前,才看清那人的真面目——

        原来是两个人。

        重伤的谢时背着气息奄奄的甘元亭,大吼:“烽火台叛变,杀进去!!”

        说着,他将甘元亭小心卸到两个士兵手中:“若有半点闪失,拿你们是问!”

        已反身冲回了烽火台。

        他对这局面早有准备,三千将士分为两半,一半守住火场,一半洪流般卷入烽火台。那两个接过甘元亭的小士兵,还没反应过来,怀中的人忽然动了一动。

        老人家艰难地撑开眼皮,已经看不清眼前人了,低声说了句什么,没人听得清,两人只好将耳朵凑下去。

        “……是谢时吗?是谢时吗?……”

        较机灵的那个大声答道:“老元帅清楚着呢!正是谢将军!是谢将军来了!”

        他答得自信满满,不料甘元亭眼睛一闭,两颗眼泪蓦地滚入深深皱纹。

        他过往的气焰,好像全随着这两颗泪,蒸干了。

        -

        烽火台构造大同小异,内部守军不及千人,最难攻坚的就是大门。此时烽火台大门洞开,谢时若不能取胜,都愧对他“名将”之称。

        片刻后,这一处烽火台的叛军就被剿灭,谢时亲自清扫战场,而后依然无暇包扎伤口,而是马不停蹄地跑去了甘元亭身边。

        甘元亭双目已近无神,盯着他过来。他其实只能看得清一个模糊的人影了,就像他在躲藏之处等死时,忽然听得一阵混乱,接着,有人从角落里把他拖出来,扛在背上,带离了那片缭乱的刀光剑影。

        他胆战心惊藏了数日,终得解脱。

        “老元帅……”谢时开口破了音,对他还是不自在,只好用力清了清嗓子,搓着破损的指节,“扶兰城还在我们手里,叛军已经伏诛。现在安全了,我这就送您回去。”

        甘元亭眨了眨眼睛,微微摇头。

        他受了伤,几天水米未进,身边亲卫尽数战死。他知道人寿终有尽头,却没想过,自己走得这么窝囊。

        谢时劝道:“老元帅身体硬朗,无需多虑。”

        他把甘元亭稳稳扶上马,扬鞭就要往扶兰城去。甘元亭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而扑起,准确地拽住他的手:“我不回去!”

        他用尽力量,脸都憋红了,喘了几声,艰难地重申:“……我不回去。”

        这战败的样子太难看了,他不愿意被人瞧见。

        谢时只好耐着性子哄他:“老元帅,胜败乃兵家常事。”

        甘元亭依然不肯,与他僵持片刻,嘶声道:“从前……是我不肯信你。”

        谢时直觉不妙,但甘元亭年轻时就是个远近闻名的臭脾气,没人争得过他,他根本不顾谢时劝阻,内心挣扎许久,好容易豁出这张老脸,别别扭扭道:“以后,就看你们的了。”

        说罢,又倒腾了两口气,从鼻子里喷出来:“你也别得意,这要是我年轻时,哼!”

        ——这,就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臭极了,一如他本人那讨厌的个性。

        谢时不知世事,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和解,怔了半晌,依然去试他的鼻息,又试了半天。直到身边亲卫低声催促,他才终于亲手为甘元亭闭上眼睛,下马,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这老东西,临了还花了大力气睁眼,好像要再看一看自己为之战死的山河。

        一身老骨不肯老,青山照清川,马革裹尸还。

        -

        同甘元亭遗骨一同送还辰台的,还有谢时的简报。

        谢时简明地说清了扶兰城变故,还有另一件事:求援。

        西夷异动令人始料未及,多亏有甘元亭谢时巡边,目前烽火台只被策反了一处,还未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按历年卷宗,这已是西夷大举进犯的征兆。所幸按辰静双的估计,各国都还没有缓和过来,辰恭也一时没有举兵的意向。

        虽然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今年的时间提前了数月。

        辰静双头疼的还有另一个问题——

        朝中,适合领兵西征的将领,竟然只有碧瑶一人。

        辰恭留给他的实在是个烂摊子,谢家谋反,又是雪上加霜。文臣尚且好说,武将实在数不出几个。他登基还不足两年,科举才完了一届,提拔上来的那些武将,论起官衔、资历,各个不能称意。

        -

        辰国气候干冷,即将入秋,别处都一派木叶萧萧,唯有望凤台仍是花团锦簇,幽香袭人。

        这当然不是造化之功——这是辰王殿下穷尽财力打造出来的效果,为的只是当年,他和王妃在孟国惶惶不可终日时的一个承诺。

        闭上眼睛,就仿佛置身永溪皇城的御花园,一呼一吸,仍是太平岁月。

        “先前不是都说了,你只管放心吗?再说,这一年南征北战的,谢时还从来没输过,我也不过是送兵给他,你担心什么?”宋如玥作势把双手举到自己面前,翻来覆去地打量,“倒不如可怜可怜我这具皮囊,才消了一点茧,这上了前线……唉,又要前功尽弃了。”

        辰静双跟她并肩躺着,听了这些浑话,咬牙骂道:“各个都是你么?心大如海!”

        他是真发火,可是,在宋如玥看来,这都是小恼小怒,不足为虑——她伸手捋出一缕辰静双的头发,又从胸前拿起一缕自己的头发,打了个结,拉紧,拍到他手里:“你我早就结发为夫妻了,我再能跑,又能离你多远?”

        真火立刻就真不起来了。

        辰静双捏着那个发结,嘟嘟囔囔道:“……你一直不跑才好呢。”

        “那还是个活人吗殿下——”宋如玥夸张地叹了口气,“但凡见过点世面的,比如你去问问钟灵,她肯定也再不愿意规规矩矩待字闺中了。”

        辰静双其实不是那个意思,但是他太累了,才闭上嘴想了一想,倦意就把他彻彻底底包裹住了,只好捡有用又要紧的挣扎着说:“现在那个西夷王,到处都只知道他并非伊勒德之子,也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行事诡异……”

        他说到这儿,又把自己愁精神了,一打挺半坐起来:“他能继位,跟那个大祭司也有脱不开的干系。你说,会不会是萨仁?咱们是不是放虎归山了?”

        宋如玥不以为意:“她还能是虎?那性格,也就是只猫。再说,如果萨仁继位,为什么不跟我说?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她哪是那种藏头露尾的人!”

        辰静双满腹忧思,摇头道:“一旦她坐上了王位,还是西夷王位……她还能是原来的她吗?”

        这说的是萨仁,宋如玥干脆没心没肺,闭眼假寐。

        -

        三天后,宋如玥率十万大军,抵扶兰城。

        见着谢时,她悚然一惊:“怎么回事?”

        谢时苦笑道:“我自不量力,当时能冲出烽火台,实是侥幸。”

        他坐在轮椅上,两臂也缠满绷带,只能由亲兵推出来,眼神依然是宁静的:“不过没关系,不影响以后什么。只是暂时不能起身相迎,请碧瑶将军不要怪罪。”

        宋如玥摆了摆手。她对这少年颇有好感,道:“哪有怪罪的道理。”

        既然谢时重伤,宋如玥就不能反身回京了。她干脆坐了下来:“如今形势如何?”

        -

        形势不大好。

        镇压了扶兰烽火台后,谢时布下迷阵,打算诱出背后的西夷人。谁知西夷对此间事一清二楚,竟反将一军,扶兰险些失守。谢时当时无法亲身上阵,只能在后方指挥,勉强保下了扶兰,但与西夷两败俱伤,双方都暂作蛰伏,等着下一次进攻。

        “若非你来得及时,我险些守不住扶兰。”谢时在舆图上指了指,“西夷人这地方选得……太让人难受了。”

        宋如玥明白他的意思。

        扶兰往后,就是淳州了。

        而淳州,作为辰国的最后一道屏障,和扶兰一样易攻难守,一旦失陷,就会暴露出背后大片的平原,任人长驱直入。西夷在这一带蚕食已久,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谢时道:“素来西夷劫掠,前两三个月,是势头最足、最激烈的时候。若任他们凭着这口气,夺了扶兰、淳州,只怕要成大祸。”

        前线上,这是每一个将士都在忧心的问题——西夷千不好万不好,战力却不容小觑,往年每每要拔去几座城,才会势竭败退。可是,扶兰和淳州,一座都不容有失。

        偏偏,甘元亭已死、谢时离不开一架轮椅……

        谢时正暗自忧心,只听宋如玥搓了搓手指,哼了一声。

        “这些西夷蛮子……我一步也不会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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