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遐思

征西大军军营，黄沙漫天，干冷的风如刀子一般一遍一遍刮过肌肤。

        最后一场硬仗打完，大军即将凯旋，所有人欢呼着、庆贺着。

        中军帐中，谢印跪伏于地。

        “大帅，谢印女扮男装混入军营，若是回了京城被陛下知道，恐连累我三军！”

        “难道就因为她一个，就连累整个征西大军？多少战死的战士家中老小还等着陛下的奖赏，哪怕多一两银子，他们也能好过一分。”有人道。

        “征西大军凯旋而归，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请罪，难道要我数万将士因此跟着蒙羞？”

        ……

        “大帅，谢印虽是女子，却从一个普通兵卒一刀一枪拼杀过来，军功无数，在军中威望颇高，不能因为她是女子就……”

        为谢印着急的人也有很多，尤其那些与她一起从最低级的小兵走到如今的，一个个面红耳赤，甚至已经有人与谢印跪在一起，想要为她求情。

        “可是谢印……”

        是啊，谢印力大无穷、武艺超群，在战场上所向睥睨，她的军功多不胜数，杀的游人不知凡几，可那又怎么样呢？那也只是她一个人罢了。处置了她，除了几个跟她好的，别人不痛不痒，留着她，征西大军的辉煌战绩上就永远留下了女子混入军中甚至是淫、乱的一笔。不仅名声，只怕到每个人手里实实在在的奖赏都会有所减少，大家都是多年征战沙场、死里求生，谁愿意为了一个谢印把功劳拱手相让呢？

        还有那些战死的，何必给他们的人生添上一笔意味不明的灰暗？

        谢印长长吸了一口气，她缓缓直起身来，对自己身边的人轻轻摇头，那是她的亲兵、副将甚至副将手下的百夫长，她告诉他们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原本也只是想混一口吃的啊，结果一混就混了十年，还混了个将军当当，倒也不亏了。

        “大帅，谢印以女子之身进入军营，隐瞒多年，愿意伏诛，只是，我身边之人都不知此事，还请大帅饶他们一命。”

        然后是重重的镣铐加身，大家都想趁回京之前速速把她这个可能连累三军的砍了，这样征西军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凯旋，昔日那些笑脸相迎的同袍开始渐渐显露出他们的真面目，很多明明与她交好的也开始落井下石。幸好，还有几个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朋友拼尽全力最终帮她免了一死。再后来，谢印就得不到什么消息了，直到有一天一个面目狰狞的人告诉她，她被夺去所有封赏发卖为奴，而那个人摆着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说要把她卖去这世界上最肮脏的地方。

        谢印当时并不怕，因为她已经多活了十年，这十年她吃过了没吃过的肉，见过了没见过的风景，辉煌时还带了一万多兵驰骋草原，已经够了，随时可以一死了之。直到，她再次被套上枷锁，如同牲畜一样被赶着进城，那天她看见了二狗子的两个女儿，如果自己死，她们也一定会死……所以她只能，任人欺侮。

        谢印猛地醒来，她的手紧紧握住了什么，却不是她那把在游人部族首领手中抢回的双生剑，而是很柔软的东西。四周非常安静，她身上的……是一床她这辈子盖过最柔软的棉被。耳边传来呼吸声，非常轻柔，谢印终于想起自己已经被卖入烟花之地，可是……

        与她想象中的威胁和折辱并不相同。

        那三色坊掌柜确实很美，美的她一个女人都有点动心，可是她并非传闻中的蛇蝎美人，只是一开始拿了一把小鞭子不知是碰是打的那么一下，然后……在百夫长赵良近乎明示之下让她与人，掰了手腕？这是在军中天天做的事情，谢印当时已经蒙了，直到背后被人推了一下她才过去与那五大三粗的汉子掰手腕。

        可是那汉子也生怕她受责难似的，几乎没用力就认了输。这算什么？

        夏桃娘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谢印刚刚吃饭时筷子一端其实已经对准了她的喉咙，只需两根手指稍稍发力，她会立刻一命呜呼，这也是谢印一开始打算的，趁夜杀了三色坊的人，带着两个孩子逃走，想办法遁入山林。

        可是当听到夏桃娘的经历时，她放弃了，她有什么资格因为自己想要自由而杀夏桃娘呢？夏桃娘从八岁开始一路苦苦挣扎才有了今天。

        自己十五岁被迫入军营，只不过是因为长得不够好看青楼教坊不要罢了，她能长到十五岁才被迫入军营，也不过是因为父母活到了她十五岁，如果他们也在她八岁时就饿死，她与夏桃娘的差别或许只是夏桃娘能做花魁攒下家底，而她不能。夏桃娘以为她看不起她，其实，她又有什么资格看不起谁。

        说起当年……当年她跟邻村二狗子两个豆芽菜一样又瘦又小的孩子从村子里出来，想到城里找一口吃的，结果发现饿到头晕眼花也吃不上一口杂粮，只好一起窝在别人房檐下要饭，结果刚要到两文钱，就被一直占据在那的“丐帮长老”驱逐，对方带了五六个人，他们两个却饿的没有一点力气，结果被打的鼻青脸肿还抢了那两文钱。她和二狗子没办法只能在大街上四处游荡，那天刚好是八月十五，团圆的日子，她和二狗子还一起抱头痛哭来着。

        后来走到正街上，只见正街人山人海极其热闹，询问之下说是三色坊有新花魁巡街，大家都是出来看热闹的。果然不多久就有一队人过来，当先的女子坐在四个人抬的大轿上，四周只是用轻纱半遮半露，看样子与当年的谢印年龄相仿，可是头上那全套的黄金头面闪的人睁不开眼睛，皮肤嫩的能掐出水来，身上的衣裳都是谢印从没见过的样子，连布料和绣花的线都闪着金光，脖子上有鸟蛋那么大的宝石，那是谢印第一次知道一个人可以如此、如此……不用挨饿！

        她一定没挨过饿，十五岁的谢印想着。

        街上的人叫的放浪，却没有谁敢真上前，只有几个穿着华丽的公子拦路，似乎给了那个花魁的手下什么东西。

        身边的二狗子看的口水直流，“小鞋印啊，你说你怎么就不能长的漂亮点，你要是成了花魁，不，成了这坊里的一个普通姑娘，咱们是不是就不用挨饿了？”

        是啊，我要是再漂亮点就好了，谢印想。她心里的羡慕已经快变成嫉妒，但花魁大轿两边的人正在发给路人的肉包子让她完全打消了这些莫须有的情绪，谢印见了肉包子好像一身的力气都回来了，分开众人就跑到人群前，跟二狗子一人拿了两个包子，吃的满嘴流油。

        第二日听闻征西军招新，他们凭着两个肉包子才有力气去报名。因为连年大战，征西军也不怎么挑人，只要报上名字就行，反正都是上战场送命，他们这才稀里糊涂的入了军营，堪堪保了一命。

        轻飘飘的小鞋印，变成了军中谢印。

        算算时间，当时那个花魁，就是夏桃娘吗？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当年还对两个小乞丐有救命之恩。

        如今，落魄如此，又是夏桃娘给了她一顿饱饭。恩，其实没吃饱，不过也足够祛除身上的寒意了。

        夏桃娘还答应给她每月二两银子！听到这个数时谢印惊得说不出话，二两银子，以前她爹爹一年也不过能赚个十几两，是要供他们一家七八口吃喝的。就因为她力气大吗？她干活可以辞掉几个别的长工？谢印猜不透这夏桃娘的想法，不过这一声掌柜的倒是叫的心甘情愿，如果当年知道青坊里做工一个月可以拿到二两，她都不会看那征西军招新的将官一眼。

        要知道她力气大，吃的也多，在军营这些年，一开始几乎连饭都吃不饱，从勉强果腹到略有盈余又是过了几年，后来虽然俸禄多了，可还要照顾二狗子的家人，战场上兵刃、甲胄坏的也快，总需要修理更换，到征西军打完最后一仗全部身家也只有五十几两银子，那可是拼命换来的。

        还有，为什么洗澡时夏桃娘的表现那么奇怪？脸上一会儿白一会儿红，进来拿衣服的时候扭扭捏捏的，她们都是女人，她到底在别扭什么？固然她长得没有那么白，身上的伤疤多了一点，肌肉结实了一点，但大体上还能看出是个女人吧？又没有多长点什么，谢印不明白。且夏桃娘不是花魁吗？看见男人赤身裸体应该都不至于害羞吧？

        那么舒服的热水澡才刚下水就被打断了，谢印叹气，不过几道伤口罢了，却浪费了一大桶热水，要知道这是她第一次用浴桶洗热水澡。

        在军中时一开始自不必提，擦擦身子都要背着人，后来升为奔狼将军虽然可以泡个热水澡，可沐浴需要的时间太长，军中都是男人不大注意，难免有人闯进来，她一直都只是随便弄一桶水擦擦就算了。

        看了看自己的仍然能够自由活动的双手和身边已经熟睡的夏桃娘，她心里更是骇然，这个掌柜这么大胆吗？以前军中也有军奴，不干活时都是牢牢锁在一起的，她以为自己也会是差不多的待遇，可是夏桃娘不仅没有锁她，还跟她睡在一张床上？她到底知不知道，那又白又细的脖子，只需稍稍用力就能拧断。

        总觉得这夏桃娘与传说中的狠毒妇人不同，是个厉害人物，以后要小心应对，毕竟小花小草还在她手里。

        谢印决定明天早点起来干活，可以先劈柴，再打水，只是不知道坊里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规矩……

        胡思乱想着，谢印闻着被褥的香味，又迷迷糊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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