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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8章


弦玉好说歹说,终是把方少爷给保下了。

        她抹了一把额间的虚汗,觉得自个自进了幻世书以来就过得忒不容易。

        大锅烧水热气腾腾,青色的葱花在翻滚的乳白色汤面上下漂浮,十分好看。

        棚子下一干人将桌椅间挤得满满当当,弦玉歇了一会儿,便端起一碗羊肉汤绕开熙熙攘攘的客人,十分讨好地送到了沈青安跟前。

        既然有了人身,那刷好感的事情更要着急做了。

        沈青安端坐如钟,瞥了那羊肉汤一样,没动筷子。冷淡地掀了掀眼皮,无甚情绪道:“你究竟是谁?”

        弦玉迟缓地眨了眨眼,知道再也瞒不住了。直起身施施然坐到他对面,表情干巴巴:“叫叫。”

        尽管有一定料想,但听弦玉亲口承认,沈青安仍不免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半晌后,他觉得头疼。

        对面的弦玉显得惴惴不安,爷爷在孙子面前表现如此委实不像话。难民头头吃饱喝足挪过来,见得此景不满拍了拍桌板,训斥沈青安道:“你爷爷为了给你抢一碗羊肉汤,自己都什么没吃,你还在这给你爷爷搁脸色看呢!”

        弦玉一脸复杂地制止他:“……不碍事的。”

        难民头头比较听弦玉的话,怒气收敛了不少,哼唧了两声对弦玉道:“叔,你可别惯着他,你越惯着他他越是这样。”他恶狠狠地盯着沈青安:“这要是我自个的孙子,我非把他往死里揍不可!”

        沈青安听闻这话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犯不着和无关轻重的凡人计较。他将那碗搁置了一会儿的羊肉汤往中间推了推,表情冷淡道:“我不需要。”

        弦玉想了想,罢了,将那碗羊肉汤端过来,拿起勺子自己舀了几口。

        她还没有人身时,大家为了照顾她,吃的食物既不咸也不甜,淡的都是一个味道。此时重新有了人身,弦玉才终于晓得人身的好处了。

        她将羊肉汤喝得差不多,又拿起先前准备好的干净布巾拭嘴,拭完后又将布巾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桌子边缘处。

        她做这一切十分自然,再抬头,却见沈青安目色微妙地打量她。

        弦玉防备地往后挪了挪,怎么,还不兴许一只鸭子讲究了?

        难民头头此时忍不住出声:“叔,我发现你擦嘴的动作……还挺娘炮。”

        弦玉想起自己当前的形象,登时陷入绝望。

        沈青安端起桌上一杯白开水,嘴角勾起要笑不笑的弧度。

        弦玉当前的身份是个居无定所、四处漂泊、除了一个孙子没有其他亲人的老叟。因为会点岐黄之术,救了流落至附近的好些人,包括拉肚子的难民头子,因此对方对其恭谨有加,并千方百计邀请弦玉加入他的难民队伍。

        弦玉四两拨千斤地拒绝了他的好意,并从他的口中弄明白了此乃何时何地,最近发生了何事。

        街上人熙来攘往,弦玉几个破破烂烂的人夹在他们其中有些突兀。头子叫手下去给他仨结账,自个抓起一把花生米,一边吃一边解释道:“最近仙门要收徒了,除了要上山拜师的那几个,其他从四面八方赶来好几拨人,就等朱颜境试炼一开,看能不能从中捞着点好处。”

        弦玉点点头,想着是了。方才她已晓得她和沈青安回到了一百六十八年前的景明城,或者确切来说是景明镇——因为那个时候大家都住得分散,还未达到建城的规模。

        既然是一百六十八年前,那么朱颜境试炼的规矩也还在,意欲上山拜入仙门的弟子非得经过这道坎不可。

        朱颜境连通远古大荒洲,有诸多现世中早已销声匿迹的飞禽猛兽,但又比不得真正的远古大荒那般九死一生,用来历练未入仙门或刚入仙门的弟子再合适不过。

        仙门收徒,不止有报名资格的人可以进入朱颜境试炼,普通人同样可以。若是运气好且实力够强,收伏一只珍稀野兽那就够全家吃一辈子的了。

        弦玉想起自己的先祖,絜钩一族的老祖宗,也是来自朱颜镜另一边的远古大荒。

        难民头子的声音将弦玉的思绪拉扯了回来,他语气有几分纳闷:“不过今年不知怎的,比往年都要热闹几分。你看,”他指向一家看上去毫不起眼却排起长队的酒楼,“镇上所有的房间都住满了,其他人只能跟我们一起挤城隍庙。”

        弦玉心道,城隍庙那巴掌大的地方怎挤得下眼前这么多人?于是下意识摇了摇头。

        一直安静没怎么听他们谈话的沈青安此时抬了抬下巴,淡声提醒道:“人出来了。”

        弦玉循声望过去,就见方少爷背着包袱,仿若没看到他们似的从旁边一座酒楼里出来。

        说来这事也是沈青安授意。当时在城隍庙里弦玉还想向方少爷多套些话,哪想沈青安在一旁不咸不淡道:“那只鸟把我俩丢进来只是顺便,把他丢进来才是真正目的,现在的方淮也又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方淮也,你能套出来多少话?”

        不如任由事情自己发展,她和沈青安不加以任何干扰,待看焕昭晰究竟意欲为何。

        对于沈青安能看出来焕昭晰是只鸟,弦玉也没多惊疑,他既然会法阵,认识“追流光”,那说明他已经半只脚踏入了修行的门,不过全无灵气罢了。

        弦玉咂咂嘴,转过去头去,发现方少爷刚才换了件靛蓝色的袍子,先前在城隍庙穿的那件月白色罩衫估计被弄脏了,现在乍一看去和周边风尘仆仆的赶路人别无二致,可里头的用料和针线仍旧讲究。

        难民头子双手抱臂与他俩一同在街边处观望,侧头朝弦玉嘀咕道:“我说叔,你当真认得对方父亲?”他抬眼打量面前的酒楼,啧啧道:“碧倾酒楼?且不说全镇,就是方圆几百里的镇子,论住一晚的价格也没有能比得上碧倾酒楼的,可他住得起,非富即贵呀……”

        弦玉想了想,她的确认得方淮也他爹,难民头子也没指名道姓出是哪个方少爷,于是干脆笃定道:“我认得。”

        难民头子用手肘捅了捅弦玉,嘿嘿然笑道:“叔既然认得他们家,为何不讹……不让他们家关照你一下?”

        弦玉默默递送给他一个白眼。

        沈青安掀起眼帘,目色淡淡从街上收回来,朝弦玉道:“你去集市采买些上山要用到的物品,半个时辰后我们在城隍庙会合。”

        说罢就施施然起身离开,仅留给二人一个背影,显然不想再听他俩废话。

        难民头子一脸抽搐地看着他走远,好一会儿才转头问弦玉:“叔,你确定你俩是亲爷孙?”

        弦玉苦着个脸:“这我也不知道……”

        难民头子便道:“其实我觉得你俩不像爷爷和孙子。”

        弦玉一愣,侧头瞥他:“那像什么?”

        难民头子斩钉截铁:“像孙子和爷爷!”

        弦玉细品了一番,反问:“……这有区别吗?”

        难民头子瞪眼高声道:“当然有区别!”随即他压低了声音:“叔,你不懂言辞的博大精深。”

        弦玉表情高深地觑了觑他,心道,你都难民头子了,还言辞呢。后来想起自己虽然活了上千年识字量才□□百,可能的确理解不了所谓的“博大精深”,也就默默闭了口。

        难民头子继续道:“叔你也别太纵容他,他现在都对你指手画脚了,所以该揍的时候还是得揍……”

        弦玉一言难尽地拢了拢自己的衣袖,表情讪讪道:“这事再说吧。”

        半个时辰后,弦玉若有所思地回到城隍庙,被入眼的挨挨挤挤的人群吓了一大跳。

        那些人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她,弦玉本能地头皮发麻,结果那些人见是个破破烂烂的糟老头子,又将目光移向她身后。

        城隍庙外是空旷的长街,因离镇子中心比较远,此时长街上几乎没有人迹。

        弦玉没在那群人中找到沈青安,背着包袱就往外头走,想着沈青安约莫还没赶回来。然而还没迈出门几步路,弦玉就在不远处看到了他。

        褐色的衣裳几乎与墙面融为一体,是以弦玉方才没注意到。他的视线落在那棵古旧的梧桐树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避开人群远远的,脸庞在阴影下显得安静而苍白,又因为年纪小的缘故,看上去就跟被谁遗弃了似的。

        弦玉略顿了顿,继而快步地朝他走过去,沈青安闻声抬眼,似乎已在此处候了多时,蹙眉道:“怎么这么久?”

        弦玉将身上的大包袱放下来,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扇风歇息,叹息道:“我都一把老骨头了,还背这么多东西,能踩点赶过来已经很不错了!”

        沈青安瞥了瞥她因赶路而浸出汗珠的额角,没有再说什么。

        弦玉扇了一会儿风,问道:“这群人都是跑过来跟我们挤城隍庙的?”

        沈青安淡声提醒道:“是跟你,不是跟我。”

        弦玉:“……”

        她讪讪了一会儿,决定坚强地表明立场:“进入这法阵不是我本意,变成,呃,你爷爷也不是我本意。老……沈先生,将我带进高台的人是你,把我丢进法阵的人是焕昭晰,您也讲点道理好不好?”

        弦玉努力地和沈青安讲道理,想和他统一战线,沈青安却另起话题:“你是修士?”

        弦玉反应不及,愣愣道:“不是。”

        沈青安问:“那为何你的灵智和常人无二?”

        弦玉被他这么一提,才想起自个的身份还没解释,当下转过视线,语气含糊道:“我的灵智都长了快一百年了……”

        “还不会化形?”

        “……不会。”

        沈青安若有所悟地下了结论:“所以你是一只百年老鸭。”

        弦玉望了望沈青安,欲言又止。

        他这般形容,其实也没多大毛病……

        沈青安视线掠过梧桐树叶,簌簌拂动的树叶发出沙沙地、令人昏昏欲睡的婆娑声,他忽然道:“出去以后,我可以教你。”

        “啊?”

        “从引气入体开始,当你有了灵力,且灵气充沛时,自然能学会化形。”

        弦玉内心挣扎了一会儿,总觉得其中有诈,迟迟没有应好。

        在危险关头面前,沈青安无疑是靠谱的,但在这种好事面前,弦玉总觉得沈青安莫名其妙地爱诓别人。焕昭晰和方少爷是受害者一二,而她本人更是其中的受害者。

        沈青安不清楚弦玉那点小心思,疑惑地“嗯”了一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学不会?”

        弦玉还没有回答,沈青安又揣测了另一个可能:“还是担心自己化形太丑?”

        弦玉一下子跳脚起来:“当然不是!”

        沈青安诧异地挑了挑眉,没想到弦玉反应这般大。

        天界的小仙子在外形上从不会亏待自己,弦玉变成小鸭子尚可接受,毕竟毛绒绒的也很好看,最戳她痛脚的是眼前这副糟老头子的身体。弦玉痛苦地拧着眉,苦大仇深道:“说出来您可能不信,我若能化形,绝对比现在好看千百万倍。”想了想,觉得比糟老头子好看千百万倍也不是什么值得吹嘘的事情,弦玉找了个参照:“比那位公主都要好看。”她指的是李淼。

        沈青安不知道一只鸭子哪来这么强的虚荣心,也许雌性动物都如此?他波澜不惊地颔了颔首:“哦。”

        弦玉愣愣地等着他的下文,可沈青安好像完全没有期待的样子,就一个“哦”字把天给聊死了。

        罢了,不解风情的老神仙,她和他解释这些又是作甚?

        弦玉几不可闻地感叹了一声,沈青安盯量着庙里的那群人,又道:“这些人可不是难民,也不是来留宿城隍庙的。”

        他把话题又转了回去,弦玉已经没了附和的心思,只礼节性地投去一瞥。

        沈青安自行分析:“他们在等一个人。”

        他这么说完,外面缓步走进来一人,着华贵玄裳,金色的腰带,长发束冠,冠上嵌红玉,价值不菲。手持一柄黑色长剑,剑柄有龙纹绘饰。

        能用龙纹者,身份不言而喻。

        与此同时,庙里的气氛骤然凝滞,一干人拔刀而起,个个气势汹汹。

        天罗地网迎面罩来,弦玉瞳孔一缩,拽起沈青安和大包袱就往梧桐树后面躲。

        那名玄衣少年弦玉认得,她方才还在集市上碰见过。

        是焕昭晰。

        或者说——

        “是靖国太子李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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