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河神迎亲-前章(二)
嘉兴县是座望城，城内十分热闹，楼馆林立鳞次栉比，店肆一间比一间盖得还豪华，食衣住行样样皆俱，放眼望去皆是满满商机。
江小曲兜转半天才寻上城里最大的食肆，瞇了瞇眼，他露出满意微笑：“就这间了。”
食肆虽不到金璧辉煌的地步，不过聂凡看得出里头一茶一水都要价不菲，压根不是他俩这画得一脸浑样之人能进去的。
聂凡一动不动望着江小曲踩上食肆木阶，打算等主子给人撵下梯、自己好方便在下头接着。
梯有五阶，果然没等江小曲爬上最高一阶，食肆里招呼的博士已经皱着眉上前赶人，不料对方才要张口，就让江小曲自耳后捏出的一块小银铤给治住了嘴。
江小曲瞇眼笑了笑：“两位，给我个包厢。”
博士怔怔望着他一脸讨喜亲切的笑容，恭敬接过银铤，朝里边大喊一声：“好嘞，两位贵客竹字阁请。”
江小曲瞥了身后聂凡一眼，紧接着又掏了一记银铤塞到对方手里，悄声跟博士吩咐一句：“什么菜都好，能多辣有多辣，我要后头那人吃了饭菜不离茅厕！”
听说不吃辣的人一吃辣就崩溃，人崩肠也崩，歪龙种心头好算计，打算让聂凡这个从来不见吃辣的人知难而退、拉他个三时辰淌不了河神迎亲的浑水。
博士讷讷望了聂凡一眼，虽然不明白这两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给钱的是大爷，没什么理由好反对。
“客安心，昨儿个我们才刚进了一批天竺来的鬼椒，不会让你失望的。”
虽然不懂“鬼椒”是什么玩意，不过这名号听来就不弱！
江小曲满意点头，朝聂凡扭扭脖子，“还不进来。”
……歪龙种派头是真大，这样都能撵不走！？
聂凡浑然未觉前头主子一肚子坏水，默默提步跟上。
聂凡一入楼，江小曲才知道这世间是真的不公平。
或许是白影衣袍飘飘昂步傲然、或许是本身条件太好、或许是歪龙种除了作弄人的天份，还有挖坑给自己跳的资质，聂凡并未因为他的“改改”减去本身的任何一分风采。
虽然画了张大花脸，不过脸上一块块青暗相间的印渍，反而让聂凡一对浅色眸子看起来更为明亮、衬出一股诡谲美感，连身上一领口干去的污泥都能当装饰，半点不奇怪。
厅内众人视线紧紧跟随老实人，江小曲心有不甘，怎奈站到聂凡身边彷佛神木与小草，没人愿意分点眼光过来。
这世间究竟是有多不公平……这样都能让你抢去女人的目光？
待博士领着他俩入了包厢、送过茶水，江小曲一屁股坐上包厢舒适软垫，恶狠狠瞪向聂凡：“从现在开始，你所有吃的喝的拉的撒的，我都会记下！待救回路姑娘，你可别想赖帐！”
聂凡本来就没打算坑主子，微微颔首。
见他反应淡然，江小曲又滚起一肚子火，那张假正经的脸皮子真是让人见一次就火一次，看你待会遇上鬼椒还能不能如此平静！
一想起聂凡会让鬼椒辣得撇不开茅房，江小曲忍不住低笑出声：“啧啧……待会一定要多给你挟点……”
聂凡不明白他一会怒一会笑又是哪根筋不对劲：“挟什么？”
江小曲伸手抹掉一脸居心不良，掀出一抹深深笑意：“我胃口特殊，难得与你一同用餐，待会定要请你好好尝尝。”
虽然不知道他搞什么，不过聂凡还是乖顺点头。
一刻之后，待食肴一道道送入包厢，聂凡这才明白这歪龙种口味有多特殊。
一桌子红红火火，比插满烛火的寿宴还惹人注目，呛鼻的麻辣菜味、肉味扑得一室包厢里不剩多少清新空气，那头歪龙种都给呛到趴在窗口阵阵猛咳，一时半刻还停不下来。
聂凡提筷在盘里翻了翻，辛辣的调味佐料比菜肴本身份量还多，说句不中听的，连什么菜都看不出来。
聂凡有些意外：“你吃这么辣？”
“……是、是啊！”
江小曲绷着头皮硬答，原先还认为自己下对注、有几分得意，现在看着一桌子火烧似的，只有满心后悔。
没想到这店肆是实打实的一分钱一分货，收了你十两银就不会出给你五两辣。
江小曲虽能吃辣，不过瞎眼都闻得出眼前这些玩意要真吞下肚，还能不抱着茅坑睡上一宿？
歪龙种折衷搬了条梯子给自己，清清喉咙：“……你若吃不了辣，要不咱们再点过？”
“能吃一点的。”
聂凡面容没有任何松动，还非常贴心为他主子挟了好些菜肴入碗，看得江小曲瞪大眼冷汗直滑，心中拚命吼着：住手啊！我还用得着你来服务吗？
聂凡见他死死瞪着自己，有些懵：“怎么了？”
“你……真能吃辣？”
“路葵吃辣，我便也跟着吃一点。”聂凡老实交待。
江小曲讷讷指着眼前一盘看不出菜色的红艳：“你看不出这菜有多辣吗？”
“依路葵言，凡喜辣之人只在乎‘不辣’，并不在乎‘多辣’，你喜吃辣便多吃一点。”聂凡又体贴为他挟了一堆看起来没有两样的赤红入碗，见他动也不动，抬眸纳闷：“不尝尝？”
“尝……我尝……”江小曲都要哭了，瞪着一双竹箸还是不愿动手。
聂凡盯着他好半天，忽然又像理解什么一样，提筷挟菜：“我先替你试毒。”
江小曲一脸懵：“啊！？”
……你又会错意了啊！
不过这回的会错意让小祖宗挺满意的，看着那头聂凡一口口嚼着食点佳肴，脸不红气不喘、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他稍稍安了点心。
聂凡依序尝过桌面每道叫不出菜名、吃不出肉别的地狱佳肴，每口都是细嚼慢咽、仔细品尝，毫不马虎。
尝遍了每道菜又等过一刻，这才开口：“菜没问题，你可以吃了。”
江小曲不可思议看着平静淡然的聂凡跟一桌子赤艳，不由得怀疑方才那博士实在吹得过头，什么天竺来的“鬼椒”，见鬼的不辣才是真的！
小祖宗嗤鼻哼过一声，挟了块看起来像肉的玩意入嘴，才沾上了舌头猛猛又是一阵呸呸乱咳，呛红他一张小脸。
“你……咳咳咳……呸呸……咳咳……呸你……咳咳咳……”
如此节奏反复数次，看得聂凡一脸懵，忙忙倒了杯水递给他：“……是不是吃太急了？”
这烫烂舌头的程度怎么会是一杯水能解决的！
江小曲看都不看他手上那杯凉水，二话不说攫过桌面上的茶壶咕噜栽个半壶才缓住了咳，眼角凝结咳出的晶莹、衬得一张又红又窘的小脸有些楚楚可怜。
聂凡皱眉望他，小心翼翼猜测：“你……不能吃辣？”
“不能吃辣”一词实在太侮辱人！
“谁说我不吃！看不出来我是吃急了才会呛到吗？”都已经到这种节骨眼，辣歪了龙嘴也不能跟叛徒示弱：“我、我通常……都是一口菜要配三碗饭的！”
理由是真烂，不过聂凡也是真老实，毫不犹豫将自己手边的一碗饭递到面前：“胃口果然特殊，我再去叫两碗饭来。”
聂凡前脚才刚踩出门，江小曲便连忙端起菜肴、提起长筷，将眼前大半菜色全都往窗外拨去，引来楼下阵阵叫骂。
“哪个王八羔子乱倒东西！”
“什么混帐玩意害老子瞎了眼！”
“这什么鬼玩意……菜？还是肉？”
干扒了几口米饭，歪龙种又忙忙掏了些碎银、连同剩下的白饭往外头撒去，登时叫骂又瞬间成了欢呼声。
待聂凡回到包厢，江小曲饭没了、桌上的菜也空了不少，正端端拢臂哈着茶水。
老实人又讶异了：“你吃完了？”
“都说我实在饿急了……”江小曲装腔作势搓着肚皮，摇首哀叹：“不过这食点不太合我胃口，有点油腻。”瞥过他手中的白米饭，故作镇定又道：“剩下的全给你，我饱了。”
“油腻？我替你把个……脉？”
聂凡才提过他一把细弱腕骨，江小曲已经忙忙缩回手，努努嘴示意：“你还是快吃吧，咱们还有事要办呢。”
聂凡被他突来的客气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他们的确还要去阻止那场可笑的迎亲，于是默默坐回位置上提筷用餐。
江小曲咬着杯缘掩去口鼻，目光死死瞪着对头聂凡一口口缓缓嚼过菜肴吞下，深深怀疑此人那张嘴真不是一般常人，一点也不像他说的“能吃一点辣”，暗骂老实人实在谦虚过了头、难怪要招人恶心！
骂归骂，他没忘了在心中暗暗记下：以后这种会害自己差点没烂掉一条舌头的破招千万不能再用！
破招不能用，不过也不能让老实人真去大动作搞个什么抢亲，歪龙种瞇了瞇眼，脑袋转着新花样。
待聂凡用完餐，江小曲一点要让他空闲的意思都没有，又找了新借口拖他去果子铺寻糖。
铺子虽小，不过货色齐全，小巧味足的糖球与杂果子飘出阵阵甜香。
制糖师父坐在铺子前，灵巧捏着一块棕色糖饧缠上竹箸，剪子一夹一放在糖饧上剪出纹路、拉出线条，转眼一只栩栩如生的飞龙已经呈现眼前。
聂凡定定望着那只糖饧制出的龙，想起自己小时候也颇爱吃糖，更喜欢一边舔着糖、一边看这些师父巧手为每一种糖添上不同的新花样，只是这样的回忆只停留在他九岁以前。
聂凡九岁以前，铁面聂宁还是个慈父，养儿态度温和、对独子要求也不高，一心只希望爱子将来行事正当、光明磊落便好，当时的老实人天天都有好日子可过。
九岁那年上元节是聂凡噩梦的开始，熟悉的事物全在转眼风云变色。
聂宁那天不晓得吃错了什么药、性情丕变，与东方午去了趟长安回来，便当他耿直的独子像吞了什么仙丹、练了什么神功似的，每天文科武科一股脑塞满聂凡所有时间，不仅要求文武双全、还要做到最好、最强、最顶尖。
莫要说平日不给他与邻家的孩子一同嬉戏，还要喜怒不形于色、连糖都不准再吃。
后来的日子，聂凡不是出现在自己的卧房、书阁，就是在自家舞剑用的后院，拎着沉重铁剑勤学挥舞，活像个闺女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生地被聂宁当靶子教训了整整一年有余。
聂凡不懂父亲为何突然转变这么大，不过当时聂宁倒是给了他一个摸不着边际的答案：“未来有一天，龙种会用到你。”
父子俩未料还没等来“未来有一天”，却先等到了十二门灭门之祸的那一天……
过往回忆随着糖饧流转的剔透曲线一一浮现眼前，聂凡看得有些出神。
江小曲在琳琅满目的店肆里挑了好些方便携带于身上的糖球，付完了帐，扭头便见到聂凡盯着糖发愣，递了颗糖球到他面前：“想吃啊？喏！”
糖球带着甜甜的樱桃味、晶莹的红棕球体依晰可见包裹在里边的果肉干，在阳光的照耀下，透出令人垂涎的色泽。
阔别多年未尝的甜蜜滋味，聂凡显得特别珍惜这颗糖的存在，掏出帕巾小心翼翼接过糖球细看。
江小曲又抛了颗新糖入嘴，他这回吃的是另一款口味，表层裹满细细糖粉、沾得他挟糖两指满是甜味，忍不住往指上舔了两口。
吃了糖还见聂凡定定望着那颗糖思伫，江小曲觉得这人实在有毛病，于是好心地捏起糖送到他嘴边：“给糖不吃，你看什么？”
“……”
聂凡怔怔瞪着他泛着些许水光的手指，面色顿时一沉──
这死龙种脏不脏！？
江小曲分毫未觉有何不对，贴心又道：“别看了，我买了很多，吃完了我再分你一些。”
“不吃！”聂凡负气离去。
“……好好的生什么气？”江小曲不明白他罕有的怒意从哪生来，一脸无所谓的将糖往自己嘴里抛入：“不吃我自己吃，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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