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一生之鱼（下）
张平用铁钳将火盆里还在燃烧的木炭捡了出来，放入另一个火盆里。
塔楼门外，蕙兰看着张平如此怪异举动，不由奇怪道，“那家伙打算怎么来烹调这条鱼？看他的样子，是要用炭火烤么？”
“不，不是烤……”
路天泽缓缓摇头，他此刻已经完全被张平出人预料的一个一个动作给吸引住了，在他此刻脑海中，眼前戴着面具的男人，只是一个专注于厨道的高手。
“不是烤，那又是什么？这么奇怪的方法，我真是听都没听过，不过那些泥好像是江里的。小天你还记得么，以前我们跟着赵叔在江边钓鱼，有一次你不小心被细线划破了手，赵叔就抓了一些江泥敷在你的伤口，回去的时候清洗掉泥，伤口早已经止血结痂了。”
听蕙兰这么一说，路天泽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头攒动。
“我这一生，几乎所有的精力和气力都在做鱼。我了解每一种鱼的身体构造，知道它们的优劣差别，甚至是细微的习惯动作。在这些鱼中，我做的最多的是鲈鱼，加上今天这一次，一共烹调了一千八百零九次……”
张平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开始说话，同时他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将那条被泥浆包裹起来的鲈鱼放入了只剩下一堆碳灰的木盆里，然后用碳灰将整条鱼覆盖、淹没。
“啊！我知道了，他是用这种江泥包裹住鲈鱼，然后用滚烫碳灰里的灼热来蒸这条鲈鱼！热气开始侵入泥封里的时候，鱼身里的湿气想要逃跑，可是泥封没有一丝一毫的空隙，甚至比蒸屉更严丝合缝！这种方法可以让鱼肉均匀受热，加速成熟，而且江泥也能吸附掉鱼身上残余的腥气……，这是古法！”
听到路天泽这么一说，蕙兰更加张大了嘴巴。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时间还剩下一分钟。
来不及了吧？
超过约定时间，就算再美味的鱼也失去了比试的意义。
可是张平的手一如既往的稳，没有一丝一毫僵硬或者偏差，他将一个装满了水的容器拿出来，同时又选了一个黑色的长方形餐盘。有点像黑色的铁板。
“怎么会，你这个家伙吹牛吧？烹调一千八百零九次的鲈鱼？”
白荷嘴角露出一丝质疑，这是震惊之后所转化而来的怯。
她看了看手机一直在转动的秒表，还有四十秒。
“这其中，以蒸的方法最为上乘，为了找到蒸鲈鱼最好的方式，我翻阅无数典籍，尝试了一次又一次，最后终于找到了最完美的方法，也平衡了最完美的时间……”
张平说话间，那个装满了水的容器已经打开，一颗一颗圆形的东西被他夹出来，放在长方形黑色餐盘的边缘，像是某种点缀。这些圆形的东西散发出一种令人垂涎的清香。
“最完美的时间？”
白菁菁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的眉头一直就没有舒展过。雕花木窗外的夜空中，轸宿星正在俯瞰着她。
“啊，没有什么比把鱼蒸过了更令人失望的了……最完美的方法加上最完美的时间，这就是我的——”
他顿了一下，手上不知道何时戴上了手套，直接深入碳灰里，将那一条鲈鱼捞了出来。
包裹的泥浆已经变了颜色，而且变硬了，但泥浆表层却并没有一丝一毫开裂的迹象，反而在碳灰热度的作用下，呈现了江河水波流动的纹路，乍一看仿佛某种精良的陶艺。
张平快速掸去多余的碳灰，把鲈鱼置于案板上，同时反手快速在腰间兜囊摸出两把形制各异的刀，左右手各执一把，一先一后在泥浆包裹的鱼头和鱼尾轻划一刀。
“泥烧黄金鲈鱼！”
“时间到了！”
李天鹏和张平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所有人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一口气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这就是，一生之鱼？
白菁菁不由自主上前两步，看着依旧被包裹住的鲈鱼，不置可否。张平则端起黑色长行餐盘走到了李天鹏面前。
“请品尝。”
李天鹏坐在了小木凳上，将餐盘置于自己的双腿之上，然后诧异地看着张平，“要我手剥泥封么？”
“李大师，我这条鱼即便蒸好了，依然是通灵性的，只要你用手指在它的头部轻敲一下，说‘我准备要吃你’了，自然就可以吃了。”
张平故弄玄虚，双手背负身后。
李天鹏嘿了一声，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吃法。他低头看了看，然后抬起一根手指在泥封包裹的鱼头上轻敲一下，“我准备要吃你了。”
话音刚落，刚才还包裹严实的泥封，忽然就从中间裂开，泥封剥落的同时，一道刺目的黄金光线骤然在幽暗的塔楼里亮起来。
这黄金般的光线是怎么回事？！
除了张平，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一条完整的，就好像身披金缕玉衣的鲈鱼王呈现在李天鹏的眼前。之前被清理掉的鱼鳞就像是一件黄金铠甲，披在鲈鱼的身上，闪着金黄的光。
“鱼鳞我没有丢弃，用甲壳素做成的可食用的线串起来，织成鱼鳞甲，再浸入藏红花和蜂蜜调和的汁液里，最后在泥浆包裹之前重新穿回鲈鱼身上去。”
张平解释道。
“原来是藏红花的颜色！但这鱼鳞只是用来做视觉掩饰的么？还是可以吃？”
“当然可以吃。鱼鳞我已经用用木炭火焰炙烤过……”
张平说着，伸出自己的左手掌心，整个掌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经一片焦黑，此时此刻才开始颤抖着，看来手掌已经被灼伤了。
“很多人做鱼，对鱼鳞弃之如敝履，却不知鱼鳞所富含的营养以及对人体的健康甚至超过了鱼肉本身……”
李天鹏说着，抽出湿巾擦了擦手，然后指尖夹起一片黄金鱼鳞放入口中，牙齿与酥脆鱼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在咀嚼到第五下的时候，他的面部肌肉忽然停止了动作。
蜜汁般的鱼鳞，有着酥脆的口感和无与伦比的咀嚼畅快，鱼鳞本身没有味道，但蜂蜜却激发了鱼鳞潜藏的鲜味！这黄金鱼鳞就好比一道完美的前菜点心！
几乎没有迟疑，李天鹏接过张平递过来的筷子，拨开鱼鳞，被鱼鳞阻挡的热气忽然间就蒸腾而上，同时夹带着一股奇异的香味。这种香味沁人心脾，同时又让人微微沉醉。
“吃鱼肉的时候，请先淋上这个。”
张平说着指了指餐盘周边点缀的圆形的仿佛果子一样的东西。
“这个是……”
李天鹏拿起一个，闻了闻，忽然抬头，“是青梅？”
“不错，这是江城春季特供的青梅，经过清洗之后浸入淡盐水里。”
张平的解释点到为止。
李天鹏点点头，用力挤压青梅，将青梅汁滴入鲈鱼白嫩的鱼身之上，略等了几秒钟，等汁水浸入，这才用筷子夹向鱼肉。
鲈鱼肉质鲜嫩，不管如何烹调都极容易夹碎，然而李天鹏一筷子下去，鲈鱼竟然像是胶原蛋白一样，富含弹性，从鱼身上脱离的那一块鱼肉保持完整的同时，居然能看到鱼肉的纹理。
“就让我来尝尝你这双完美的鲈鱼肉……”
李天鹏喃喃一句，送入口中。
筷子还没离开嘴唇，他的眼睛忽然瞪大，整个脸部表情显得无比的震惊。他根本就没有咀嚼，细腻质感的鲈鱼肉入口即化，随着喉咙咕咚一声，就吞入了腹中。
他没有说话，而是继续又夹了第二块，第三块，第四块……
一直到第六块，才终于吐出一口气。若不是顾及评比，他几乎要停不下来，一口气吃光。
他的脸微微红了起来，闭上眼睛，仿佛已经微有醉意，但脸上那幸福满足的表情，却是恣意流淌出来。
这是什么味道？
微酸而略咸的青梅汁，包裹着刚刚好的鱼肉，酸度和咸度完美，同时青梅中特有的甜刺激了人的味蕾，食欲大开。
而这鱼肉则刚刚好，既没有一丝腥味，同时又保持了鱼肉的紧致和滑嫩。鱼肉本身又裹挟了烟熏的酒香和柠檬淡淡的香气。而这些调味的东西，非但没有喧宾夺主，反而彼此配合，像是极强劲的门客，辅佐自己的君王登上顶峰。
毫无疑问，鱼肉的味道被最大化的激发了出来。
抛开所有佐料不谈，单单是这鱼肉已经是极尽鲜美。他这一生尝过了无数的淡水鱼，但这一条鲈鱼，是活的。
他仿佛能感受到鲈鱼在唇齿间游走、嬉戏，带起波浪涌动。而自己变成了少年时顽皮的小子，一头扎入碧波之中，鲈鱼变得无比巨大，自己变得无比渺小，然后自己骑在鲈鱼的鱼背上，乘风破浪。
“老师？”
白菁菁牙齿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忍不住提醒了一下仿佛沉醉在某个世界里的李天鹏。
李天鹏这才慢慢睁开眼睛，眼前的泥烧黄金鲈鱼，腹中的汁液已经流淌出来。
他轻轻嗯了一声，重新夹了一块鱼肉，浸在混合了威士忌、柠檬和葱的汁液里，然后放入口中。
这一次，他把筷子放了下来，随着鱼肉吞入腹中，他抬头看着张平，张平也在看着他，眼神里透着某种执念。
“能把鱼做到这样的境地，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人。”
第二？！
张平的额头青筋凸起，只是有面具遮挡，所以看不到。
“这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其实这场比试对白荷来说并不公平，因为你一生只做鱼，我猜你的特三品头衔，也是因为考核的时候刚好碰上了鱼的题目，所以才拿到的吧？”
李天鹏微微一笑，“我不得不承认，当一个人专注做一样东西的时候，他所迸发出来的力量是惊人的。这场比试，你赢了。”
“老师！”
白荷忽然叫了出来，眼圈发红，身体微微颤抖。
“能想到用泥封，并用炭火的温度来蒸鱼的古法，你就已经赢了。如你所说，没有什么比蒸鱼的时候蒸过了更让人失望的了，同样，白荷，也没有什么比吃鱼的时候佐料的美味盖过鱼肉时，更让人沮丧的了……”
李天鹏叹口气，看了看白荷，白荷低下头去，双手再一次搅扭在一起。
“李大师！那个你口中的做鱼的第一人是谁？！”
张平耿耿于怀，他自认为做鱼就算不是世界第一，最起码也是中华第一。
李天鹏微笑，不答，反问道，“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你一生只做鱼？而且是鲈鱼？”
张平感觉到眼前一片火海，再次在他的全世界燃烧起来，他忽然像是孩子一样双手抱头，蹲了下来，全身开始颤抖。
“爸爸，爸爸，爸爸！”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所有人。在持续了半分钟之后，声音戛然而止，张平慢慢站了起来，他伸手缓缓靠近自己的面具，犹豫了一下，然后摘了下来。
尽管李天鹏和白荷之前看过一次，但此刻还是倒吸一口冷气。
而塔楼门口的路天泽和蕙兰，因为距离好光线问题，虽然看到不是很清楚，但也能感觉到张平的脸有些恐怖。
“为什么？”
张平的声音忽然吊诡起来，伴随着一种嘲讽笑声，他伸手指向了李天鹏。
“都是因为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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