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姐妹情深

29日这天，杨三郎早早起床，看看太阳已经升起来，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穿戴整齐，胡乱下了一碗面条吃，又把那个包着皮筋的小纸包仔细检查一遍，小心放进口袋，从乌头山直往草菇山快步走去。

柳志勇他们还没到，杨三郎走到如烟的坟前，拿起压在坟头上的石块，看见自己压的铜钱还在，轻轻拿起来，放进衣兜，听着山南头好像有动静，连忙把旁边能看到的桃木桩都捡起来，使劲扔到了山下的草丛中，才动身往南走去。

柳志勇带着几个堂兄弟和村里相熟的邻居，一共十二个人，已经在那里先行祭拜过，开始动手挖了起来。

看见杨三郎，柳志勇和柳志雄热情地打过招呼，又各自忙起来，杨三郎也加入挖土的工作中，替换累了临时歇息的人。

人多力量大，半个多小时的功夫，柳志勇父母的骨灰盒已经起了出来，众人小心地用新的红布包好，分别交给柳志雄和另一个瘦高个，又合力把墓碑抬到垫着玉米秸的小推车上，让一个人看着，剩下的人抽着烟聊着天往如烟的坟走去。

看见如烟的墓碑，就有年长的立刻批评柳志勇，自己的孩子怎么连姓都不刻上，还有，怎么没有萌萌的名字？

待如烟的骨灰盒被起出来的时候，大家纷纷指责柳志勇太寒酸了，怎么就弄个破石膏盒？！连金银元宝都不舍得往里放一个？！

柳志勇烧红着脸，没有做声，只是赶紧用一块崭新的红布重新包着，小心地去南边和柳志雄他们汇合。

一起走到杨三郎给选的新坟位置，众人左右一看，都说这个位置好，就有人开玩笑说，好你也埋这啊！

大家说笑着，见柳志勇从西边的坟坑里取出一个汉白玉的骨灰盒，立刻凑过来，坐着围成一个圆圈，小心地挡着风，让柳志勇把如烟的骨灰换到新的骨灰盒中。

那一刻，杨三郎顿时觉得，平时看上去都不靠谱的一群大老爷们，竟然会在一瞬间形成一种难以言表的默契，仿佛从灵魂深处自发而来，甚至都不需要言语来指挥。

如果有人硬要说我们的老百姓没有信仰，此刻这一圈人脸上的那种神圣的仪式感，庄严肃穆的表情，足以明确地告诉他们：在老百姓的心里，一直都怀着对天地鬼神自然而然的敬畏，只是因为文化的断代，现在的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该如何表达那份从远古时期就流传下来的情感。

杨三郎也见过不少生死场面，现在，他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才是人们心目中真正的死者为大。

柳志勇谨慎地给如烟换完骨灰盒，小心地盖好，回头对众人说道：“好了。”

众人闻言，站起身来，有的拍拍屁股上的泥土，有的连拍也不拍，就开始张罗起来圆新坟。

照例先圆老人的坟，柳志勇从堂哥柳志雄和另一个瘦高个的手中逐个小心接过父母的骨灰盒，按照原来的方位和布局，慢慢安置好，又在四角各放上一个金色塑料元宝，在两侧灯壁各放入一盏蜡制的油灯，才起身和众人一起填土。

大家用柳志勇事先推来的几车黄土填平垒高，按照杨三郎的建议，调整好正南方向的坟门，又小心的立好碑，在坟头压上两块新的红砖，恭敬地摆上祭品，一齐退到平地磕了三个头，整个过程人们的表情都是庄严肃穆，全程没有一个人说笑，几乎都是一言不发，只用一个眼神，就能沟通到位。

杨三郎站在人群后面三鞠躬，心里再次感慨，他觉得，人们心底的柔弱和善良，在此刻演绎得淋漓尽致，无需半点粉饰。

柳志勇先磕完头，赶紧起身去扶身后的众人，待大家都起身，又十分默契地去忙活如烟的坟。

安顿好，看着如烟的新坟新碑，几位身为长辈的大老爷儿们走过来用手摩挲着碑顶，眼睛里也忍不住有泪水在打着转。

柳志勇谢过众位，和大家退到平地里，一起朝如烟的新坟鞠了三个躬，又放一通鞭炮，便张罗来帮忙的人去喝酒。

杨三郎推说戒酒了，怎么也不肯去，柳志勇知道自己拗不过杨三郎，只好热情地招呼大家往宋晓妍的饭店走去。

杨三郎目送众人从柳志勇家东面的小路离去，拍拍身上的泥土，径直走向柳志勇家。

此时，在杨三郎的心里还有一件事没有解决，相对于和柳志勇他们胡吃海吹，他更想马上见到柳萌萌。。

柳萌萌已经回家，正坐在沙发上玩手机，见到陌生人来，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朝在西屋收拾卫生的罗金枝叫了一声：“妈，有人来。”

罗金枝闻声从西屋走出来，看见杨三郎，笑着对柳萌萌介绍到：“快叫叔叔，呃，叫哥哥也行！”

杨三郎尴尬一笑，对罗金枝说道：“嫂子，我想和萌萌聊聊，你看可以么？”

罗金枝一愣，笑着说道：“聊呗，她不太爱说话，你别嫌闷就行。”

杨三郎坐在离柳萌萌三个座位远的位置上，自己倒了一杯水，拿起杯子喝一口，见柳萌萌还在低头玩着手机，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开口。

良久，杨三郎缓缓说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柳萌萌一愣，有点警惕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但眼睛还没有离开手机。

杨三郎看着跟如烟有七分相似，但比如烟更瘦，神情里充满忧郁的柳萌萌，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怜惜，缓缓说道：“过去的时候，人们因为对科学知识的了解很少，把某些疾病归为邪祟，看成是妖魔鬼怪的化身，老人们会把家里得了奇怪病症的人当做妖魔邪祟，认为他们是影响自己家运的罪魁祸首，不吝言语地诋毁乃至动用一些奇门法器，来压制已经去世的家人……”

说到这，杨三郎静静看着柳萌萌，观察她的表情变化。

柳萌萌听杨三郎说着，好像有点兴趣，放下了手机，若有所思地回忆着什么，脸上的表情时而愤怒，时而平静，时而欢快，时而沮丧，一时间如同开了一间戏院，人生的喜乐哀愁，全都表现在了脸上。

“我对玄学略有研究，一般来说，死去的家人会成为什么，主要看活着的人们怎么对待他们，若是倍加爱惜，逢年过节的祭祀都没有忘记，他们也会积极地往帮助家人的方向努力，而相反，如果完全冷落，甚至在他们的坟上做什么手脚，他们便会积怨成祟，忠魂也会变成冤魂，搅得家人不得安宁……”

杨三郎说着，见柳萌萌的脸上逐渐恢复平静，但依然是一脸警惕地表情。

“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的童年乃至到现在，都活在对你姐姐的怨恨之中，因为你奶奶认为她是个邪祟，是她导致你们家运败落的，对吧？”杨三郎见差不多该点破玄机，便不再画圈打太极。

“够了！你算什么东西！在这里对我奶奶指手画脚！”柳萌萌突然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猛地站起身，用手指着杨三郎骂道：“你给我滚！滚出我们家！你这个神棍！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你这是干什么！”罗金枝几步跑过来，一脸愠怒地对柳萌萌说道：“你怎么这么没礼貌！今天叫你回来，就是给你姐迁坟的！要不是你杨叔，我和你爸今年立冬还得喝片汤！”

“没事，没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知道一时间劝说不通，不过，你看这是什么。”杨三郎说着，从兜里掏出那个用旧报纸包着的小纸包，轻轻打开，让柳萌萌看看。

柳萌萌一看，眼泪刷地流出来，那一刻，她再也绷不住了。

紫蓝红橙，是自己最喜欢的颜色，到现在扎头发，都是用这四个颜色，柳萌萌知道，那是姐姐留给自己的，因为那也是她生前最喜欢的颜色，只是后来奶奶一直那么说，她才悄悄把它们用报纸包起来，藏在了抽屉的角落里，这些年过去，已经随着儿时快乐的记忆被掩埋，一同藏进了记忆的深处，尘封了起来。

看着柳萌萌哭成一个泪人，罗金枝也走过去，紧紧抱住她，娘两哭作一团。

杨三郎轻轻把有点黏连在一起的皮筋放在茶几上，去院子里也悄悄擦擦眼泪，待屋里声音小了，才又回到西屋，柳萌萌和罗金枝终于渐渐恢复了平静，坐在沙发上互相抹着眼泪。

柳萌萌又啜泣一会儿，缓缓地对杨三郎说道：“谢谢叔！”

“不用客气，我们吃过午饭去看看你姐吧？”杨三郎坐下，给柳萌萌的杯子倒上热水，递过去，轻轻地问道。

“好！”柳萌萌擦干眼泪，把皮筋捧在手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好像又回到了而是快乐的记忆中，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那一刻，杨三郎仿佛看见柳如烟正在萌萌的身后，开心地给她梳着头发，扎着辫子。

简单吃过午饭，看看时间，下午一点，杨三郎说道：“嫂子，走吧？”

罗金枝赶紧收拾了三个碟子，四个苹果，四个桔子，一兜小点心，和柳萌萌一起，随着杨三郎往如烟的新坟走去。

看见如烟新换的墓碑，矗立在厚实崭新的坟堆前，上面终于刻上了全家人的名字，罗金枝再也压抑不住，放下东西没来得及摆，就扑到如烟的坟堆上，边哭边歇斯底里地喊着：“烟儿啊！娘对不起你啊！这么多年你受委屈啦！”

柳萌萌也跟着哭起来，嘴里一直喊着：“姐姐，对不起，姐姐，我来看你了！”

杨三郎在二人身后，也忍不住，默默擦着眼泪，此时，他心里的一桩大事终于完成，不免觉得轻松了许多。

三个人在如烟的坟前动情地哭着，谁也不知道，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正有一双眼睛，悄悄地注视着这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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