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初三的秋天

第一次遇到黄玉兰的那个下午，至今已经十年了，仍旧完整无损的保存在我的脑海里。只要闭上眼睛，一切就会浮现。

        但当时来说，我并未意识到那是一次非比寻常的邂逅，更想不到那之后发生的故事会给我带来如此多的感动与绝望，像锋利的玻璃碎片扎进肉体与灵魂，遍布整个少年时代。

        我最终把陆小浪和黄玉兰合葬在了一起。

        我想上帝会乐意看到他们长相厮守，而他们也只能在大地之下，方能永不分离。

        我一直深爱着黄玉兰，去世的时候，她才二十岁。看到她睡在新土里，身边躺着同样僵硬苍白的陆小浪，我又高兴又绝望。

        我知道无法取代。因为死的那天，黄玉兰最终给她女儿取名黄不悔。

        她当时躺在寂静的帝都街头，夕阳下，由于失血过多显得极其苍白的脸，和我第一次遇到她的那个傍晚一模一样。

        遇到黄玉兰的那个傍晚，如今想起来，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是个后来回忆起来，美好与苍凉并存的初秋，八月的最后一天，我去学校报到。

        那年我们学校把初三学生重新分班，我在的那个班，由年级上最年轻最有实力的班主任执政。

        我叔叔当时是学校校长，据说是他滥用职权，故意把我调到那个班级去的。傍晚的时候，他扶着我的肩膀，把我轻推进了新班主任的办公室。

        我的新班主任老师是个三十来岁的未婚女人，个子矮小，长年扎着一根小辫子，像个电影里的下乡女知青。（后来开学没多久，我们班便高票通过了她“小辫子”老师的外号，有人还当众叫她，她立即回过头，拉长着脸，眼睛透着黑杀气，把当时那个男生吓得哟——说屁滚尿流夸张了点，但确实吓坏了。）

        一看到我叔叔走进办公室，当时的小辫子老师立即从凳子上“弹”起来，像只发情的母猫。她把我夸了又夸，还头脑一热当众表示要我当班长，真的把我吓坏了。

        “校长，这么好的苗子，放到我班上来，真是要感谢你的信任。我前天在教务会上说了，我打算在我们班试试学习小组的制度。之前还担心其他家长会有意见呢，有你这么好的一支潜力股在，我还需要担心个什么呢？……”

        办完手续后，小辫子老师摊开双手，对我叔叔说出上面那些话。

        我当时正直得像个弼马温一样，自然受不了这些奉承，慌忙背了书包急速走出了办公室。一边走一边脸上夸张地皱起眉头，多么不屑地样子，但心里实际感到得意。

        在办公室外看到其他普通的同学，我竟然生出一阵虚假的成就感来，觉得自己顷刻间就会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我原来在镇上另一所很普通的中学，在学校里结识了一帮黑暗分子，抽烟打架无所不为，成绩烂到让我爸不想去开家长会。

        进入初二的时候，我叔叔调任镇上最好的中学当校长，我也顺路被“调”了过来。住进学校新分给我叔的房子，面对左邻右舍的老师邻居们，我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一夜之间浪子回头，丢弃了种种恶习，抢在我叔叔对我进行思想洗脑前，自觉开始挑灯夜读，发愤图强。

        初二期末考那年，我的成绩一下由年级八百多名进步到前五十名内，成了学校多少年没有的奇迹。

        无数表扬与掌声纷至沓来的同时，我爸终于愿意来开家长会了，乐得像个发现自家公猪也怀了孕的农场主一样。我叔叔也常常要拉着我在校园里散步。

        怀着年少得志的虚假成就感，我随步走出了学校后门。

        沿着围墙外围有一条小路，两边种满了古老的枫树，左边枫树后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河上有一座水泥拱桥，桥对面是学校田径场。

        我蹲在拱桥桥头一颗枫树下，正是九月，秋风吹去，很多很多红色的枫叶飘落下来，堆在小路上，落进小河里。

        我被漫天红叶感染了，信步走上拱桥，走到桥中间，依靠着栏杆，双手撑着下巴。

        我那时候有点文艺的忧郁，喜欢在日记本上写许多酸腐的诗句，再加上对爱情充满了天真的向往，一个人的时候，动不动胸膛里就像化了脓一样，五脏六腑都沾满了粘稠浓烈的感伤。

        现在想起来，那不过是青春期独有的一种寂寞罢了，因为心开始开花了，世界却久久还是冬天。

        我咬着嘴唇看着眼前的一切。

        夕阳从天边洒下来，波光粼粼的河面反射着柔和的淡黄色光。

        几只鸭子在河面上嬉闹，东张西望，突然又钻进水里，显得非常忙碌的样子。

        一片轻风拂过，远处的枫树又脱下几片红色的叶子，缓缓飘落，在空中打着转。

        两只狗在枫树下的小道上打闹，像是在打情骂俏，又好像结了隔世之仇。

        高远的天空现出一片清澈的蓝，一群不知名的鸟，受了惊吓一样从枫树上空乱糟糟地飞过，传来翅膀扑动的声音和几声鸣叫，引起两只狗突然抬头静默。

        我胸膛里的寂寞更加粘稠了，深叹一口气，鼻孔里吸进一阵夹杂着青草味的清凉空气。满目苍凉之余，凭借着满天乱飞的幻想，我好像变成了一个多情剑客，天下无敌，却始终找不到那完美合适的红颜伴侣，没有归宿。（这种满脑子浆糊的幻想现在想起来真是脑残得不容宽恕。）

        又一阵大风吹过，枫树林边落叶又纷飞飘下。

        有一片叶子，比其他树叶小很多，但看上去特别鲜红，像血一样，被大风扬到了空中。或许是好奇，或许是羡慕，或许是爱，总之我一直紧紧盯着那片叶子，看它在淡蓝色的天底下，在清澈的河面上，不住的打转盘旋。

        它掉落又被吹起，好几次即将触碰到河面，一阵风来，又回到天空，显得快活又孤独。

        我羡慕它的自由自在，也可怜它的无根无靠，我知道它总会掉落，因为这世上没有永不停止的风。

        我就是想要看到它随着流水飘向远方的样子，可偏偏，最后的最后，它飘到了河对面，落在那片泛着黄的草地上。

        在落叶停在草地上的同时，我看到了仰面躺在一边的黄玉兰。

        她那张精致白皙的脸，像一朵三月绽开在枯枝败叶中的玉兰花，一瞬间烙印在我的内心最深处。

        直到现在，十年过去了，我闭上眼睛，却仍旧能感受到那种怦然心动的紧张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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