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泉村

　　1964年，清泉村

　　夜幕已深，此时正值盛暑之际。

　　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躺在竹床上，睁大了那双漂亮的杏仁眼，透过窗户看着天上明净的月亮和漫天的繁星。门外那棵屋后山丘平高的茂密樟树叶间，有几只乌鸦在跳来跳去，偶尔发出低沉沙哑的哇哇叫声。

　　往常夏日的夜里都是蝉鸣和蛙叫大合奏，这乌鸦是近两日才飞来的，落在樟树上搭了窝就不肯走了。

　　村头纳凉扯闲的百岁老人瘪着一张没牙的嘴嘱咐姑娘：“泠朵啊，乌鸦晚上叫起来时，你就来我家里看一看。”

　　在老一辈人口中，乌鸦是厄运来临的征兆，因为它们能闻出动物或人将死前的征兆。乌鸦突然聚集，说明它们发现有动物或人快死去了，等在周围等享受大餐。

　　泠朵翻了身，竹床随着泠朵的翻身咯吱咯吱作响。

　　隔壁屋里的爸爸重重的咳嗽了两声，两声啪啪击掌声，应该是在打蚊子了：“泠朵啊！”

　　“哎。”

　　“去爷爷屋里看看去？”爸爸问。

　　泠朵不答，她不想出去，太爷爷家在村尾的清泉泉眼处，村里人每天去泉眼打水，都得走那条山路过，他们来来往往水桶晃晃荡荡，桶里溅起的水花都洒到路面上，那条小道永远都湿湿嗒嗒地。

　　不过村里人都说太爷爷那处是块宝地，冬暖夏凉，又离泉眼近。同村的陈老头要拿自己四套间大平房跟他换，他都不换，说等他死了后要传给泠朵的。

　　她可不想要。

　　正想着，弟弟就哭起来，倒不是小孩子夜惊，弟弟也有九岁的人，哭是因为尿床了。

　　爸爸啐了声：“讨债鬼。”就翻身起床点灯，妈妈也跟着骂骂咧咧的爬起来。

　　爸爸点了盏油灯晃晃荡荡的从隔壁屋进来，他穿着布褂和短裤，趿了双黑灰面布鞋，眼睛迷蒙着，半睁不睁的样：“去，你去太爷爷家看看去，今天夜里的乌鸦聒噪的很。”

　　泠朵“哦”了一声，不情愿的爬起来，接过油灯。

　　出门前，爸爸还嘱咐：“照着点路，别踩蛇了。”

　　妈妈一句话都没说，在屋里忙着给弟弟擦洗换衣服。泠朵瘪瘪嘴，她在这个家，越来越可有可无了，该死的弟弟。

　　沿着山道走了有半个钟头，爬上一个山头，又走下一个山头。太爷爷的房子介于两个山头之间。

　　乌鸦像着了魔似的，在泠朵头上飞来飞去，不过她是山里长大的孩子，再加上今晚的月亮真是亮极了，倒让她心里无所畏惧。

　　终于走到太爷爷家里，泠朵轻扣木门，没有人应答。

　　她又叩叩叩继续敲着。

　　突的门缝里一只盐老鼠钻出来，又窜向天际。吓得泠朵差点将手里的油灯给扔了。她心有余悸的抬头望了望盐老鼠飞走的方向，却看到天空中一个蓝紫色的星星在往下坠落，不急不慢地，拖着长长的尾巴。

　　“泠朵啊？”霍的一个浑浊而苍老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又给她吓得一哆嗦，转过头来急忙叫嚷道，“太爷爷，是我。”她答道。

　　“等着啊。”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想是太爷爷起身了。

　　“太爷爷，我就来看看您，你好好就成，就不进去坐了。”她忙招呼道，万一他抹黑起来碰到了墙壁桌子腿啥的，给他腿脚碰坏了，又是吃喝拉撒在床上几个月了，到最后啊，还得泠朵伺候。

　　泠朵已经不是伺候他一回两回了。

　　“你站住了。”太爷爷的拐棍在屋里叩得空空空作响。

　　泠朵只得妥协，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口，扒着门柱子等他开门。

　　太爷爷颤颤巍巍出来以后，也不让她进屋，拉着她就往外走。泠朵不解，跟在他身后问：“咱们去哪，去做什么？”

　　他答：“去泉眼，凉快。今天晚上屋里满屋子盐老鼠，闹得我心烦。”说话间还有两三只，扑扇扑扇的往外飞，嗖的一下从面前掠过，犹如鬼魅。

　　“正好我口渴了。”她点头道。

　　清泉村的泉眼有近三米深，每天刚好供村民们喝的水就见底了，但是第二天又是满满的一泉，泉水清澈微凉，甘甜解渴，沁人心牌。

　　等到了泉眼附近，两人坐在泉眼边上的石板上，泠朵靠在太爷爷身上：“爷爷，你坐外边点，小心掉下去。”

　　太爷爷舀了一捧水，吧唧吧唧喝了两口：“我喝水。”

　　“我怕你弄脏了泉水，明天满村的人都要喝你的洗澡水了。”

　　太爷爷大笑起来，笑声像只聒噪的鸭子。

　　两人吹着微风，听着乌鸦啼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会天，不一会儿两人眼皮都耷拉下来了。背靠背打起盹儿来。

　　也不知睡了多久，泠朵突然觉得热气灼面，一道强光刺入眼帘，让她几欲睁不开眼来。泠朵强忍眼睛的刺痛，眯起眼去推身后的太爷爷，太爷爷却反手来推他。

　　“太爷爷，你做什么？！”泠朵尖叫，因为就算她不睁眼，她也知道身后是泉眼，再推她就要掉下去了。

　　灼烧感越来越强烈，就像全身赤裸躺在刚掏出的绯红的煤渣上一样，又像被关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热浪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除开她身下的那汪清泉是凉的。

　　那种疼痛经由发肤渗入骨髓，要将她撕碎，让她几欲叫出来声。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咚的一声，她终是不敌，被推进了泉眼中，直沉水底，冰冷的水浪哗得直往她鼻腔里耳朵里钻，她闭住气息蹬了两下，想从水底凫上来。一只手由上而下，枯槁苍老却有力，又将她摁回水下。她在泉眼里，拼命挣扎，耳畔是村民们绝望的惨叫声，一浪高过一浪。此刻，小小泉眼，有如身在地狱，上不去下不去，恐惧随时要从胸腔炸出来了。

　　轰隆一声巨响过后，一切归于平静，泠朵在水下也受到了剧烈的冲击，将她震到泉眼壁上，她在水里昏过去了，再不需要那只僵硬的手往下压，她慢慢的落下，沉进泉眼里，沉到地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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