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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Ivy和Oliver(二)


  邮电局,在没有手机之前,人们的远程沟通工具都装在这个局,所以叫人民邮电。写信、电话、电报,都靠邮电局。无论天涯海角,一封信,几角钱,就能收到人民邮递员送来信息。曾几何时,跨越千山万水的一封书写,在邮递员交到自己手里的一刻,激动不已,小心翼翼展开信纸,看着书信上的文字,用心阅读一字一句。

  QQ出现了,人们停下了手里的笔,只需盯着屏幕,就能完成千里传书。

  陈达昌也盯着屏幕,等待名字叫Ivy  Shan的QQ用户回复。盯了几天,没有任何回应。

  啾啾啾啾,QQ响了,Ivy的头像开始闪烁。

  “达昌,去香樟花园吧,我要和你聊聊。”

  “好。”

  即便平日的下午,香樟花园还是有不少客人,但坐户外阳台的人少了,毕竟深秋的上海,已经有几分凉意。阳台上已经被服务员打扫过了,但还是挡不住梧桐黄叶被地心引力拉扯到地上,稀稀拉拉几片无序躺在阳台地上。

  单善已经到了,陈达昌推开阳台门,径直坐到了她对面。她戴了副墨镜,但隐约能看到眼睛,显然,她这几天一定是因为不断哭泣,睡眠不好,造成了眼睛水肿。

  她没有摘下眼镜,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达昌,谢谢你的关心和理解,很抱歉,给你带来了困惑。这是我之前的事情,没有处理好,我自己内心也没有真正释怀,才有这么大的情绪。让你也一定难受了,我向你道歉。”

  “单善同学,你没必要给我道歉啊。你没有做错什么,Oliver也没做错什么。只是你们都没给彼此机会把事情说清楚,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但却是彼此心里的有个没有解开的疙瘩,你选择视而不见,Oliver选择主动解开。仅此而已。我大概没说错吧?!”陈达昌还是有些心疼眼前的单善,这也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伤心,有些怜香惜玉。

  “是的,我选择了逃避。因为我无法面对他曾经的过去,我只要一想到他对我的欺骗,我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感到愤怒。”

  陈达昌也不知道如何开导她,毕竟以前的事情他不清楚,他只知道由于两个人信息不对称造成了相对的不理解,甚至有可能是误会,“人撒谎,一般都有原因。无论是善意的谎言,还是恶意的谎言,都是因为撒谎之后得到的结果不是自己希望看到的,所以就不会如实描述某一个事情,甚至捏造。就像孩子,如果孩子知道说了今天考试的成绩肯定被老爸一巴掌扇过来,那孩子一定会撒谎不告诉他老爸成绩。你说是孩子的错?还是老爸的错?”

  单善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似乎听明白了陈达昌的含义,“我并没有给他任何压力,他应该没有压力给我讲述他的过去。况且,我都没问过他之前的婚姻情况,我觉得他肯定没有过婚姻的经历。很多事情,他比我还没有经验。”

  “对了,你都没问过,怎么能说明他就是在隐瞒呢?根本没机会说嘛。虽然之前的婚姻是真实的,但你没问过,他也觉得没到可以讲的时机,所以没有主动说,也是可以理解的。当然,要结婚,的确也应该先告知对方自己之前的婚姻状况,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他没有违反婚姻法,之前的事情,你也没必要成为你们之间感情好坏的因素。你是和他现在和将来生活,不是和他的过去生活。照你这样说来,在茶山上的张果这辈子见面就要告诉人家自己曾经是囚犯,否则被人主动知道了,是不是就是一种欺骗呢?”

  陈达昌举得张果的例子太贴切了,是的,没有人愿意将过去不好的经历讲给别人听。

  单善也沉默了,似乎陈达昌的理论有点道理,她努力地回忆着和Oliver交往的过程,以及第一任妻子点燃的这把火。

  “他对我太好了,可以说是无微不至,言听计从。后来,我才感到那是对我的欺骗。”

  “这个逻辑不成立,无微不至言听计从就是欺骗?欺骗你什么呢?钱?他家也很有钱。感情?他的感情也是感情,你的感情也是感情,说不上欺骗。我仅凭实际看到Oliver的表现来看,他至少对你是认真的,在乎的。我不知道他以前的婚姻如何,但看得出来这次他的伤心,是真实的。”

  “达昌,你是不是根本就不爱我?怎么感觉你是要把我送给Oliver啊?!”单善提高了一点声调,“我还以为你要安慰我,给我一些许诺,给我一些未来的规划。没想到,你却一直为他开脱……”

  陈达昌一阵苦笑,“单善,Ivy同学,我再混蛋,也是心疼你的吧?把你送人也好,送给我自己也好,总是要先让你的情绪恢复正常吧?我说的这些话,全是符合逻辑的真实分析,不带有任何个人情绪和偏见。”

  单善顿了顿,看看陈达昌,叹了一口气,“是啊,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你失去理智和失去逻辑的时候,你说得对,你的确很客观,很冷静。”

  “你给个机会,让他找你谈谈吧,我不希望你一直困在这个事情里。就算我现在天天和你生活在一起,这个事情不解开你心头的结,以后的某一天,也许你还是想去弄清楚,那时候,你可能也会向我隐瞒一些事情。从此,带有压力的负循环就开始了……”

  “我想一想吧,和你说说,我心里也好受很多了,达昌,谢谢你的理解,我没想到你这么善解人意,你应该叫陈达善才对。”

  “嗯,心态恢复正常就对了。你想想看吧,找他聊聊。”

  “我再想想。你回去吧,我在这里坐一坐。”

  陈达昌站起来,走到她的座椅后面,抱了一下她,没有说话,离开了。

  他骑着自行车,从乌鲁木齐路往公司方向骑去,骑到红绿灯时,他掏出手机,拨通了Oliver的电话,“我是陈达昌,希望能帮到你吧,Ivy在衡山路香樟花园二楼阳台,我和她交流了一下,她应该愿意听你把事情说清楚。你能赶过来,就尽快吧,估计她要在这里坐一段时间。”

  “太感谢你了陈先生,我马上就赶过去!”

  挂了电话,陈达昌又一次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一点失落,一点坦荡,一点欣慰,一点遗憾,不同的情感交织在心头,说不清,理不出。公司也不想去了,也不想回家,骑着自行车,在衡山路人行道边漫无目的地骑着。

  快到衡山路尽头,路边出现一个理发店,旋转的灯箱不停地转着。陈达昌停下来,他不想骑了,头疼,索性进去洗个头剪个头发。

  正值上班时间,店里也没几个客人,推开玻璃门,一个服务员上来迎接他,“先生洗头还是理发?”

  “洗头加理发。”

  “这边请。”

  服务员把他领到座位上,过来一个洗头发的姑娘,给他围上围脖,向头发上弄点水,挤出来洗发水,就开始在头发上搓洗起来,还伴随着按摩手法,在陈达昌脖子和头皮上准确地按照一些需要按摩的位置,有节奏地指压。陈达昌觉得很舒服,很放松,闭上眼睛,任其摆布。

  “先生,可以冲水了。”

  躺在洗发床,温水在他的耳边倾泻而下,把头皮洗得干净而温暖。

  “先生,您有熟悉的理发师吗?”

  “没有。”

  “那我给您安排一位我们最好的师傅吧。”

  “可以。”

  不一会儿,来了一位个子不高,发行很酷的小伙子。像是清朝男人的发型,头皮前半部分剃得光光的,只是辫子没那么长。

  “你好,我是阿康,你要怎么剪?”发型师很随和。

  “随便,我没什么要求,主要是进来洗头的。”

  发型师再不多说,剪刀在手指间摆弄,三下五除二,前后十五分钟左右,陈达昌的头发就剪完了。陈达昌全程闭着眼睛,养神,头发剪成啥样,他一点也不在乎,剃个光头,也没事。

  “先生,好了。”

  陈达昌睁开眼睛,看到镜子中的自己,简直不敢相信,两边的鬓发被剃得精光,顶上的头发却没怎么剪短,只是稍微修剪整理了。这个发型,陈达昌实在看不习惯,像是四川农村的剃头匠给孩子剃的那种头,四周光溜溜的,中间留了点头发,只不过陈达昌中间的头发留得多一些,没那么夸张。

  说实话,陈达昌感觉自己看上去精神了很多。但是这个发型,太不符合数学系人的审美观了,四川美术学院毕业的周放应该适用这个发型。

  陈达昌哭笑不得,看看发型师,“大哥,我这辈子只有小时候剃过这样的头发,而那是在大巴山下的乡村。没想到,上海也能有这样的手艺人和审美。”

  “先生,你说随便,没有要求,但是我并没有随便。我看你平时对待自己的外形是不在乎的,就特意给你剪这个发型,让你自己看看有什么不一样,和你之前的那个三七分的秘书头比起来,这个发型更适合你,更精神啊。你说呢?”

  陈达昌看不出对方在开玩笑,也许是真的想为他改变一下发型吧,“好嘛,不说了。多少钱?”

  “刚才你说你小时候在大巴山?你是四川的?”

  “对。”

  “巧了,我和我老婆都是四川的,重庆巴县的。现在叫重庆了,以前叫四川哈。还是老乡所。”

  阿康一下显得亲切起来,说了一句四川方言。

  陈达昌也感到意外,这个阿康,看上去时尚而且穿着讲究,实在看不出半点重庆巴县的影子,说他是香港人,只要不开口说话,一定有人相信。

  “哦,真是老乡啊,好吧,今天老乡主刀改变了发型,也算缘分。谢了,多少钱?”

  “这么有缘分,今天我请客吧,下次你再来的话,再收钱。”阿康很大方。

  “那怎么行,钱一定要给。服务员,多少?”陈达昌扭头问刚才那个洗头妹。

  “原价118元,我们可以办卡,就是打8折。”

  陈达昌站起来,掏出一张一百元,放在柜台上。“这样吧,算老乡打折,我给100元,不找了,也不办卡。我们后会有期。”

  陈达昌觉得办卡这件事,其实是变相占用客户资金,他不愿意掉进这种哪怕是很小的陷阱。放下钱,就走出了店门。

  一下子少了很多头发,出门才觉得脑袋不保温了,风吹得冷飕飕。掏出烟来,点火。抽两口,准备再骑车走人。

  理发店出来一个女的,也掏出烟来,点着,站在边上抽烟,看着衡山路上穿行的车流,手臂伏在人行道的铁栏杆上。

  她抽了几口烟,看了一眼陈达昌,“你不满意你的发型吗?”居然说的是重庆方言。

  “没事,可以,就是有点不习惯。脑壳冷得很。”陈达昌回她。

  “我是阿康的老婆,阿康没有给你乱来,他15岁就学剪头发了,技术没得话说。他不想收你的钱,是真的把你当老乡,没有其它意思。”

  “哦,我也没有其它意思,我只是从来不办什么充值卡,没这个习惯。不要误会。”

  “上海人很会过日子,剪头发的钱都算得很精确的,不办卡,很多客人还不愿意,一定要办卡,要打折。你这种不办卡的人,太少了。估计你不住在附近吧。”

  烟抽得差不多了,陈达昌也不愿意再多聊,扔了烟屁股,“老乡我走了哈,有机会再见。”

  “要得。你慢走。”

  这下只能回田林了,顶着这个发型去公司,他觉得很尴尬。上班时间专门出去剪了这个发型回来,大家一定觉得很不可思议。发型真没关系,但上班时间做这种事情,他觉得不太好。

  回家,没有任何情绪干任何事情。不想吃饭,不想看书,QQ上也没人理睬他。索性躺在床上,睁着眼睛。

  到上海快1年了,逃避了重庆,却遇见了单善。人家张开怀抱地欢迎,他却没有一头扎进去。和木丹的联系也越来越少,木丹除了公司的事情有时候说几句,也没有再过多问他个人的事情。现在单善的未婚夫出现了,陈达昌复杂的情绪不断萦绕在脑海里,挥不去,也找不到答案。

  又过了一周,周末的MBA课上,单善也没来,陈达昌有点意外,这一周,单善没给他来过电话,陈达昌只是在QQ上问候过两次,单善第二天也都简短回复了,说都还好。

  周日这天下课已经天色很晚了,陈达昌在学校吃了食堂,骑车回田林。自行车在楼下,就看到切诺基尾箱打开着,单善坐在后备箱,腿悬在车尾。

  “达昌回来了?我知道你大概晚饭之后才会回来,我也刚到一会儿。”

  单善看上去瘦了一圈,但精神很好,上周一脸的憔悴不见了。

  “上去坐吧。”

  “达昌,我不上去了,我就在这里和你说几句就回去。我这几天没怎么陪我妈妈,她也很担心我。我刚从香港回来,这几天不在上海。”

  陈达昌稍微有点意外,但一定是为了Oliver的事情,她跑去了香港。

  “好的,你说吧。”陈达昌点点头,表示理解。

  “我的确心里的结没有解开,所以Oliver之前的事情我一定要弄清楚,否则我这辈子也不敢面对,你也说得很对,藏在心里,并不代表事情结束了。所以,我和Oliver去了香港,他带我见了他的父母,也见了第一任妻子,毫无保留的把以前的事情都摊开了向我表达。虽然我不需要什么真正的证据,但Oliver这样的行为,敢于让我面对所有经历过的人和事,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我相信他对我的隐瞒不是恶意的,他真的太在乎我,不想给我这个没有任何婚姻史和爱情史的人伤害,他想给我一个纯粹的婚姻,一个纯粹的Oliver,没想到,却被人戳穿,被我抛弃。

  你的出现,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你,我想依靠在你身上,找到温暖和安全感,找到可以疗伤的胸膛。我需要你,我非常自私地需要你,我不想让我自己活在痛苦中。你也正好来自重庆,我妈妈也找到了家乡的归属感和久违的温馨。所有,我不顾一切的,占有了你,是的,占有。我内心知道,我强烈地想拥有你。占有和爱情是有区别的,我分不清是爱情还是占有欲在驱动我。

  当我搞清楚了Oliver之前的婚姻状况,我选择了原谅他。我对他,是有感情的。

  我现在很混乱,我已经分不清我到底爱你,还是爱Oliver,我不想欺骗自己,也不想欺骗你,我不想错过你,不想错过爱情,我也不想错爱你,也不想错爱Oliver。

  我要让自己冷静一段时间,在没有你,没有Oliver的地方,让自己冷静下来。我要倾听自己。”

  陈达昌索性也坐在切诺基的后备箱,挨在她边上。抽着烟。单善不断地说,他不断地点头,不知道是在赞同,还是在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你看,买切诺基是对的,后备箱往上掀开,就可以坐在一起看风景。单善,我非常同意,人最应该倾听内心的声音,诚实对待自己的内心。有时候,能坦诚对待自己,是最难的。我们很多人选择逃避,其实就是不敢承认自己的失败、丑陋、自私、贪婪。跟随自己的心,做自己最愿意做的决定。我支持你!”

  “达昌,谢谢你!我准备开车去西藏旅行,一个人。祝我一路平安吧。”

  单善站起来,和陈达昌久久地拥抱,用脸颊贴在他的脸上。

  六缸切诺基的发动机咆哮着,穿过田林新村的大门,向西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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