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千禧春节（一）

　　一年一度的春运开始了，全世界最大规模的人类迁徙，在两周内完成。潮水般的人群，从中国的南方和东方，往西南地区涌去。在一个礼拜之后，又从西部和西南部地区往东部和南部地区回潮。

　　这个潮汐式的迁徙，在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每年发生一次。几亿人的来来去去，无论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任何的交通工具，都是无法承载如此规模带来的压力。所有的交通工具，都塞满了人。

　　绿皮火车，长途汽车，轮船，飞机，每一个能站下人的空间，都塞满了人。火车站买票排队的人，提前几天就开始有人排队，任凭风吹雨打，人挤人，人挨人，就为了那一张回家的车票。那张车票，带着攒了一年的钞票，或者是一个孩子的玩具，或者是一双时髦的运动鞋，又或者只是一声轻轻的话，“爸妈，我回来了。”

　　在这个西方人无法理解的行为里，藏着中国人农耕文化对家和故土的依恋。原本千年文化中，就是以家为单位，以宗族为范围，世世代代相生相惜。如今，有了手机和飞机，人们有了更开阔的眼界，更多的欲望，更大的所谓抱负。一个个离乡背井，去寻找虚无缥缈的所谓成功。

　　这个春节，陈达昌决定回去。

　　他在QQ上给李欣留言：今年春节我要回四川过年，大年二十九到重庆，年三十回老家，初五返回上海。

　　“今年我在上海张佳蓓家里过年。我不回。”

　　胖子看来是铁定要做上海女婿了，陈达昌看了他的留言后，回了一个字，“贱！”

　　到办公室，陈达昌看单善今天不在，也没多问，也就在QQ上留了言：“春节我回家，初五返回。请知晓。”

　　又给木丹留言：“春节我回家，初五返回。有空的话，重庆见。”

　　木丹立即就回复：“好。重庆见。我都在。”

　　单善过了一整天才回，“刚看到信息。我今天商场跑了一天，刚到家，看到你的留言，我也想回重庆去看看。问了我妈妈，她原本就很想回重庆，听说你要回去，这下非要回去看看。这下好了，我总不能丢下我妈不管吧，我们商量一下，看看什么时间去一趟重庆。”

　　飞机票相对贵一些，春节期间的航空公司也是毫不手软，没有任何折扣，因此坐飞机回家过年的人，的确是少数。陈达昌订了机票，年二十九飞重庆。

　　单善妈妈也决定春节回重庆，虽然重庆已经没有直系亲属，但她仍然怀念那些老朋友，怀念满街巷子里熏腊肉的香气，端上桌的香肠腊肉，孩子们的新衣新鞋，欢天喜地的鞭炮声。

　　单善当然不放心老妈一个人去重庆，就和Oliver商量大家一起陪老妈到重庆过年。Oliver也欣然同意，立即安排买了机票。

　　上班的人，在春节前的日子是难熬的，天天盼着放假，盼着年终奖，盼着年会，仿佛一年的压抑和兴奋，都在这放假前释放。人类无论东西方，在一定周期里，都需要仪式感来释放情感和丰富生活。有些事情一年一次，例如圣诞节春节开斋节元旦节，有些事情四年一次，例如奥运会足球世界杯。倘若没有这些日子，人类当然就活得没有目标，没有方向，没有对那个日子的憧憬和等待。

　　很快就到年二十九了，陈达昌一早的航班，单善是下午的航班。

　　机场也是人满为患，飞机座无虚席，这是从上海回家过年的最快方式。实在买不到票的人，也只有咬牙花上近两千元的钞票，换来一个飞机上的座位。

　　陈达昌没有感到激动和喜悦，就像一次出差，背着一个背包，上了飞机。飞机满满的挤满了人，行李箱码满了行李，座位下面也堆满了回家的年货。

　　旁边一个出门打工的小伙子看看陈达昌，“兄弟，回家过年啊？”

　　“嗯嗯。”

　　“我第一次坐飞机，你呢？”

　　“我不是第一次。”

　　“一会飞起来吓不吓人？”

　　“不遇到气流就没问题，遇到气流会颠簸。不吓人。”

　　“那我就放心了。”小伙子舒了一口气。

　　“兄弟，你在上海打工吗？”小伙子继续问。

　　“嗯，是的。”

　　“我在长兴岛打工，开吊车。今年回家相亲，火车票实在买不到，只能坐飞机回去了。唉，不划算，坐脱我一个月的工资了。不划算。”小伙子相亲的甜蜜里夹杂着高消费的痛苦，“你做啥工作啊？”

　　“嗯，商场里卖东西。”陈达昌不想撒谎，也不想说太清楚。毕竟，说自己是卖女人发夹，一般人可能不太相信。

　　“哦，当营业员啊？挺好，商场里冬暖夏凉，不辛苦。我们开吊车，夏天像烤箱，冬天像冰箱。”

　　陈达昌没有太多兴趣继续聊，拿出书来看。旁边的小伙子也知趣地闭嘴了。

　　飞机起飞，平飞。陈达昌一路不吃不喝，就看书。隔壁小伙把饭吃了两盒，饮料喝了四杯，总算赚回来一点机票钱。

　　飞机降落在江北机场，陈达昌背着背包，走出大厅。机场出口全是人，他知道没人接机，穿过人群，径直朝机场大巴车站走去。

　　刚走几步，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达昌，往哪里跑？”

　　是周放。

　　“没喊你来接我啊，你啷个晓得我这个航班？”

　　“木丹说你今天回来，她安排我来接你。一天反正就三个航班，先等第一个嘛。没想到运气好，还等到了。还是要给你一个回家的感觉嘛，过年过节的，回来都没人接一哈，太没氛围了吧！”

　　“放哥，谢了！”

　　“谢啥呢？车子还是你给我的，走。”

　　还是那辆红色桑塔纳，周放爱惜东西，车子和新的一样，洗得干干净净，油漆锃亮，车内也是打扫的干干净净。

　　“YIBOYO组织今天吃年夜饭，木丹让你晚上一起参加。我先送你回弹子石，下午你自己坐渡船过来，晚上吃饭定在解放碑渝都饭店旋转餐厅。”

　　“你现在也是YIBOYO的员工了？”陈达昌没好气地说。

　　“你小子，这算吃醋还是吃酱油啊？”

　　“好吧，算我没说。”陈达昌是觉得自己有点失态。

　　“还好吧，毕竟天天接送上下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现在基本正常，一起看看电影，一起吃吃饭，逛逛街。我们都是活生生的年轻人啊，谁都需要真实的生活。”

　　“谢谢你，放哥。”陈达昌低声说了一句。

　　周放再不说什么，拧开音响，听的还是那盘1999华语金曲。

　　到了弹子石，放下陈达昌，周放先走了，今天他还要负责去店里接好几个人去餐厅聚餐。

　　陈达昌在老地方翻出门钥匙，门锁换了一把，门也换过了。

　　开门进去，房子里面还是老样子。座椅板凳收拾得很整洁，桌上还放了一束康乃馨，用以前住院吃的糖水罐头玻璃瓶当了花瓶。康乃馨是新鲜的，瓶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达昌，

　　欢迎回来！

　　床单被套都洗晒过了。

　　晚上YIBOYO的年会，特意推迟到今天，就是等你回来。单善也是今天到重庆，我也邀请了她们一起来参加。过年了，你们这些漂流在外的游子，回来应该好好热闹一下。

　　木丹。”

　　陈达昌还是喜欢坐在吊脚楼上，看看长江。江对岸和朝天门多了很多高楼，冬天的江上总是弥漫着薄雾，穿梭的轮船也放慢了速度，远远就拉着汽笛。

　　单善一行飞机到了重庆。

　　Oliver解释说，自己就不去了，在酒店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接下来几天还要陪着老妈忙活，YIBOYO的年会，单善去参加就是了。单善妈妈也迫不及待要去和老朋友汇合，三个人下了飞机，一辆车，到了解放碑重庆宾馆，登记入住。单善放下行李，赶紧去YIBOYO的年会餐厅。

　　渝都宾馆，解放碑最高的餐厅就在顶层。木丹和陈达昌在这里看过世界杯，送过发带，这里可以360度俯览整个解放碑。人均消费也在市中区算最高档次。没想到，YIBOYO能在这里开年会，很多店员都很期待。

　　进了一楼大厅，就看到欢迎牌上写着。“YIBOYO年会，请上顶层旋转餐厅。”

　　旋转餐厅在建筑的顶层，中间是厨房，四周是景观餐厅。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披萨，镶嵌在渝都宾馆的顶上。陈达昌进去，发现四分之一披萨位置都是YIBOYO的员工。木丹和单善已经坐在窗边的一个大桌，远远地看着他，两个人冲他挥挥手。

　　这个大桌坐着木丹、旁边坐着单善，晓慧，琴姐。四个人坐了一排，对着这边坐着周放、王俊、高戟，给陈达昌留了一个中间的位置。

　　很多不认识陈达昌的店员开始朝他看来，有人拿手指指他，有人在介绍，这就是陈达昌。

　　显然，今天这个年会是周放委托给公司的高戟策划的，布置得很有气氛，有横幅，气球，还准备了抽奖箱，大红包，奖状。看来，钱是没少花。

　　“大家过年好啊。”陈达昌过来和王俊高戟握手，“王警官好久不见，没想到你现在是YIBOYO的员工了，哈哈。”

　　王俊笑一笑，“达昌，你不在重庆的时候，我还真的是半个一包药的员工。大事小事，用得着我的，她们可没少给我打电话。吃年夜饭不请我来的话，她们自己也过意不去的。哈哈哈。”

　　寒暄一阵，大家期待的年会就开始了。

　　主持人是一位年轻的员工，木丹说是百盛广场的店长。很大方，普通话说得挺好。

　　“各位YIBOYO的同事们，我们的年会就正式开始了！今天有很多奖品在等着大家，请大家在好吃好喝的同时，也有好运气，能抽到大奖！下面，请我们YIBOYO公司的老板木丹姐给我们开场！大家鼓掌！”

　　台下的同事们都盼望着自己能抽到大奖，热烈鼓掌。

　　木丹上台，拿起话筒，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紧不慢，

　　“各位YIBOYO的同事们，大家过年好！我在这里首先感谢大家一年来对YIBOYO的辛苦工作，让我们的品牌在重庆所有商场里，饰品类排名稳居销量第一！没有你们的付出，我们是不能获得这个成绩的！在此，我代表我自己，也代表公司的股东陈达昌，向大家表示感谢！今晚，希望大家吃好喝好，抽到大奖！我废话就少说了，免得大家恨我，开吃！哈哈哈！”

　　木丹质朴的发言，让大家开心不已，开始吃吃喝喝起来。

　　回到桌前，木丹端起酒杯敬在座的人。

　　“敬在座的朋友和伙伴，你们是我最值得珍惜的人！谢谢你们！”木丹喝掉酒杯里的红葡萄酒。

　　第一轮抽奖开始了，不大不小的奖项，一些小礼品，抽到奖品的人都很惋惜，自己失去了抽到大奖的机会。

　　大奖，可是价值几千元的诺基亚新款手机。

　　抽完这一轮，主持人上台说，“大家都知道我们YIBOYO的两位创始人，木丹和陈达昌，很多新员工都没见过陈达昌，今天，他刚从上海回到重庆，我们请他讲两句话，也让不认识他的同事见见，大家说好不好？”

　　“好！！太好啦！”大家起哄，逼着陈达昌上台。

　　木丹对他耸耸肩，表示这不在计划中。

　　陈达昌也不含糊，上台，接过话筒就说：

　　“各位同事，大家好！

　　很惭愧，我这个号称创始人的人，却一直不在大家身边陪伴。而大家，却推迟了年夜饭，等我回来一起吃。我虽然创造了YIBOYO这个品牌，但是没有木丹的经营管理和孜孜不倦的辛勤付出，我们是不会有今天的成绩。我也很惭愧做为公司的股东，没有尽到全力。在接下来YIBOYO的发展中，我将全力支持木丹的工作，把更多的权利和利益分配给木丹，帮助她，帮助大家把YIBOYO做得更好！

　　祝大家春节愉快！阖家欢乐！

　　祝大家好运，抽到大奖！”

　　回到餐桌边，陈达昌没有坐下，继续站着，对木丹和单善说。

　　“木丹、Ivy，

　　我真的感恩有你们两位合伙人，把YIBOYO和CDs撑起来，做得这么好。你们是合格的合伙人，我不是。我仔细思考过了，我要把YIBOYO和CDs的大部分股权让出来给你们俩，两家公司独立经营，不再有股权上的交叉。我在两家公司分别持有股权不超过10%，上海昌丹善公司由Ivy绝对控股，重庆昌丹贸易公司由木丹绝对控股。我没有资格享受这些股权带来的利益，因为我没有为这些股权付出应有的责任。

　　之后，我想做点其它的工作。现在先把MBA的课程学完，没有什么责任，也就没什么牵挂。股权转让的事情，我会安排办理。这些股权，完全赠送，免得引起歧义。

　　希望得到你们的理解，希望你们支持。”

　　陈达昌简短说完自己的想法，喝下酒，坐下了。

　　木丹和单善都没有接着说什么，而是开始招呼大家喝酒，吃菜。

　　抽奖一轮一轮进行着，人们兴致越来越高。

　　陈达昌到楼下抽根烟，围着解放碑转着圈。到处张灯结彩，解放碑四周扎满了彩灯，四周全部改成了人行道，也满满都是人。他坐在解放碑的台阶上，看着风把红灯笼吹得摇晃不已。

　　木丹和单善不知道啥时候也下来了，走到陈达昌面前。他抬起头，看着她俩。

　　“干嘛？都来干嘛？三个人怎么洞房花烛夜？”

　　“流氓！陈达昌，我不喜欢你装坏人的样子！还没装像！”单善先骂他一句。

　　“刚才你说的转股权的事情，可不是小事，你自己想清楚，我没想过要你的股份。”木丹说正事。

　　“对，我也想说，你自己做自己的事情，股份不影响。”

　　陈达昌站起来，笑了，“唉，你们俩真是好姑娘，要放在清朝就好了，我都娶回家。唉，可惜无法穿越啊。股份的事情，我并不是赌气或者任性，而是要尊重商业规律，为了两个公司的长远发展着想。你们想多了！相信我，这样做是对的。何况我也不是完全退出，留点股份，需要我做什么，我也是义不容辞，等你们以后做大了，我还能分钱。呵呵，都是好事。别站着了，上去吧。”

　　正准备离开，一个拿着相机兜生意的摄影师跑过来，“来来来，合张影吧，过年了，到重庆来一趟不容易，留个纪念。”

　　那个人，拿的是一台一次成像的相机。

　　“好啊，合张影吧。让我穿越一回清朝。”陈达昌左手扶着木丹的肩，右手扶着单善的肩，站在中间。咔嚓，一次成像机吐出来一张照片。

　　陈达昌和木丹、单善，三个人第一次出现在一张照片上，背景是高耸的解放碑和忙碌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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