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夜市
2021年8月29号晚上六点,明翊突然接到了季筠霄的电话。她当时正在看四大力学网课。
“你现在有空吗?”
“我在上网课。”
“我知道。但你现在每天都在上网课。或许今天晚上可以放个假吗?”
“怎么了?”
“你走到阳台看看。”
明翊听到这里,已经猜出了个大概,她本来想在电话里直接问季筠霄是不是在楼下等她的,但她直接问好像会破坏气氛,她还在纠结的时候就已经走到阳台了。
“低头,往下看。”
夕阳余晖洒在季筠霄身上,明暗之间,五官轮廓更立体了,他笑得很自然也很灿烂,手里还捧着一束玫瑰花。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你要来啊?”
明翊从季筠霄手中接过花束,凑近一看,淡黄的花、粉色花边,有一股淡淡的混合茶香。
“这是月季吗?”
“嗯,阿班斯月季,我过来的路上在一家花店看到的,我觉得它很漂亮,应该送给你。”
明翊没想到季筠霄会带她来夜市小吃街,“我以为你对这种不健康的食品不感兴趣的。”
“我确实不喜欢,但你不是经常看美食博主逛夜市的视频吗?你居然来广州待了一个多月了,还没来过夜市。”
“我只是喜欢看别人逛街,让我自己出来我就懒得动了。比起吃东西,我还是更喜欢一个人待在屋子里。”
“就这家烧烤店吧。”明翊指了家人不算很多,从店里飘出阵阵香气的街边小店。店里放着热闹的音乐,他们两个人一坐下,店员就给他们各倒了杯凉茶。
在等待烧烤上桌的这段时间里,在这片充满着陌生人低声交谈的狭小空间里,充斥鼻间的是各类食材在火焰炙烤下散发的自然香气,大多数人都在闲聊,而季筠霄从他的手机里翻出了一份文档,发给明翊,然后开始非常认真地陈述他搜集好的关于跨专业申请物理专业的重要信息。
“你为什么不直接给我发grephysics备考经验?”明翊被丈夫一本正经地在一家路边摊给自己讲述升学经验的样子逗笑了。
季筠霄今天穿了一件休闲衬衫,有假领带的设计,本来应该是看上去很俏皮的,但因为季筠霄总是一副万分认真的严肃表情,那条假领带出现在他身上,就像一条仔细打好的正式领带。
他说着说着还会抬起头,视线对上明翊,确认她在继续听。
季筠霄的视线对上的就是明翊眼含笑意的温柔神情。其实他是有点洁癖的毛病的,如果是平时他一个人出门,那他是绝对不会选择一家烧烤小店的。即便机缘巧合之下,来到这样一家店,他90的注意力都会放在面前桌子上陈旧的斑驳油渍,坐立难安。
但现在他的妻子坐在他的对面,用很柔情的目光注视着他,他很难不感到飘飘然,并忽略一切环境因素中令他不满的存在。
这是一个很美好的时刻,他感觉自己被幸福的气息包围,一切都令他很满意,晚风也显得很温柔,这样的时刻在他过去的人生中是不常出现的。在遇到明翊之前,他每次感到快乐总是在征服之后,在完成看似不可能的目标以后,在向所有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人证明了他非同一般的天赋与才能之后,在那些时刻,他会感到很强烈的喜悦,他当时确实是幸福的。
但他几乎不会莫名其妙地想要感谢生活,想要留住某些瞬间,更不会什么特别的事也没做,就自然而然地感到一种高浓度的幸福。
他当然会希望他们能分分秒秒陪伴在彼此身边,不用分离,但他知道有些时候短暂的分别是无可避免的。
“我之前一直有意识地回避这个问题,但显然这是绕不过去的。”说着季筠霄抬起头,注视着明翊,他的眼睛很明亮,此刻看上去格外神情,“如果你要去国外读研、读博的话,我们不可避免地要分开一段时间。我们公司确实在考虑拓展海外市场,在西欧、北美设立分公司,但这都还是在讨论阶段,距离最后实施还有比较长的一段时间。而且就算设立了分公司,也不一定就和你到时候就读的学校在一个国家、一座城市,我也不可能一直待在分公司,肯定是需要定期回国的。这一切都充满着不确定性。”
明翊本来想打断他,说些什么的,她还没想好自己要作何反应,但她觉得自己现在有必须得说些什么的责任,可是季筠霄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他握住了明翊摆在桌子上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的时候听上去有些懊恼:“我也不知道怎么说着说着,就听上去像是在抱怨。我本意不是这样的。我是想告诉你:虽然有这么多的困难,不得不接受一段时间的分隔两地,但这都不能阻挡你追求自己的目标,这都是次要的。你的理想、你自我实现的需求,这才是首要要考虑的问题。
我很清楚我们会面对的困难与失落,我希望这些不会成为你的负担。我们的婚姻不应该成为束缚你的枷锁。我不希望你在某个瞬间突然后悔自己结婚太早,耽误了你的前程。”
季筠霄的话听上去是那样的真诚,说到后面,他有点着急,眉头又不自觉地皱了起来,表情也变得很严肃。明翊知道她的丈夫是一个对任何事都很认真的人,他露出很严肃、不好亲近的表情,恰恰说明他在很认真地思考,希望能向对方传达自己的真实感受,而不是敷衍地说一些套话。
在季筠霄成长的过程中,他并没有太多向别人叙述自己的心理、情绪,或是向别人剖析自己的真实想法的机会。他们家并没有那么亲密的亲子关系,他也没有真正可以交心的朋友。所以在面对明翊的时候,遇到想要告诉她自己此时此刻无比鲜活的心情与想法的时候,季筠霄总是害怕自己词不达意。
尤其是在能言善辩的明翊的衬托下,他的自我剖白显得格外笨拙。他着急地想要献出自己的一颗真心,但他并不总能顺利地做到这一点,这让他不时地埋怨自己。
可他也知道,明翊总是能理解他的,她的表情、动作、语言都在告诉他:没关系,你不用着急,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我知道。我已经想了一段时间了,我们可能会分开一段时间,这当然会很煎熬,不在你身边,我肯定会想你的。
我这段时间开始上网课学物理学核心课程,也开始准备grephysics考试了,我列了没有明确要求申请者必须具备物理学学士学位的物理硕士项目。在做这些事的过程中,我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这才是我想探索的方向,这就是我想做的事。如果往后几十年,我会和这些公式、理论打交道的话,我会觉得很有趣,这种充满未知的可能性让我觉得很刺激,想到这些,我会觉得很兴奋。比起每天接触资本市场的合规文件,或者是根据市场口味写故事,我确实更向往物理研究工作。
在我17岁的时候,我不太能接受自己喜欢一个专业,却看上去不够有天赋这件事。我有点赌气地选择了一个纯文科专业。这听上去很好笑,但我当时确实是抱着这样的处事逻辑在生活的。我不能说我现在就怎么成熟了。我比当时更理智了吗?未必。但我花了更长的时间,尝试了别的道路,兜兜转转,终于发现我可以接受我会热爱物理学,但可能不能去最好的学校读博,我也许会挣扎于达到博士毕业的学术论文发表要求,我可能最后很难找到一份满意的教职,花了七、八年的时间拿到一个博士学位,却不能继续从事学术研究。我接受这一切的可能性,我还是想读博。”
明翊没想过他们会在一家路边烧烤小摊聊这些,这想起来实在是有些古怪,尤其是她的怀里还捧着一大束花瓣上盛着露珠的淡黄色月季。
好在周围的陌生人各有各的欣喜,各有各的烦闷,大家在吃喝交谈中宣泄着自己的情绪,对打量、观察、窥探旁人没有太大兴趣。
所以在包容一切的嘈杂夜市里,他们真诚得有些笨拙的、冒着傻气的谈话也是被允许的,是可以融进整片热闹的声音中而不显得突兀的。怀里的鲜花和对面桌上的那扎啤酒一样,都是生活的装点,落在不同的角落罢了。
他们被热闹的生活散发的热气包裹得严严实实,可以很放心地讨论一些只有他们自己关心的话题。由此引发的提前到来的伤感、愁绪,都被不断流动的谈话声冲淡,情绪也放缓,感受到更扎实、朴素的、由互相理解和关怀带来的温暖。
走回酒店的路上,季筠霄谈起他今年有一个月的休假时间:“我今年年底准备给自己放一个月的长假,你有没有哪里想去的?”
这个问题有点把明翊难住了。其实她平时每隔两三天也会集中刷一次抖音,大数据推给她的基本都是旅游相关的内容,因为她就喜欢点赞这些滤镜和剪辑共同作用下看上去温暖、遥远的地方。
“其实我一直对两河流域文化挺感兴趣的。但如果是今年年底旅游的话,我更想去一个我大半时间会在酒店里躺着的地方。”下半年明翊主要的时间都会用来学习、考试,到12月的时候,她应该已经要开始准备申请材料了。所以如果计划年底旅游的话,她还是想找一个不用走太多路、没多少景点她想去看的地方。
这听上去有点矛盾,但明翊本来就不是什么热衷旅游的人。季筠霄提出这个建议,她感觉还不错,跟他一起去别的地方转转,听上去还不错,所以她才同意了。
最后他们选择了瑞士作为旅游目的地。
季筠霄在日内瓦的卡鲁日小镇有一间复式公寓。
“你确定我们直接过去就能住吗?”登机之前,明翊跟季筠霄确认了这一点。
“我确定,我已经联系过中介了,他们派人提前打扫过房屋了,还采购置备了一批生活必需品。”
明翊整个人往飞机座位上靠了靠,现在她是半躺平的姿势,头仰着看着飞机室内的天花板,听着季筠霄的声音,但他并不在她的视线里。
“季筠霄,我从来没有这么真切地感受到过你这么有钱这个基本事实。”明翊刚开始听说他们这次出游是坐的私人飞机,感觉很奇怪,她莫名地有点心慌,但又想不出来明确拒绝的理由。简单来说,就是她并不适应有钱人的生活。他们结婚以后,季筠霄一直是迁就她的消费习惯的,她当然知道他们现在住的房子房价高得离谱,平时季筠霄经常开出来接她的那辆法拉利488pista的售价也很惊人,她清楚地知道她现在生活中接触到的一些东西毫无疑问是很昂贵的,但她日常的主要花销依然维持着之前的消费水平,所以她并没有很明确地感受过季筠霄到底有多有钱。
这架室内装潢非常华丽的私人飞机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直面金钱的冲击。
“说实话,我现在有点坐立难安了。你没签婚前财产协议,你不后悔吗?”明翊只想问这个问题。
“我没想离婚。”
“我也没想离婚。”听出季筠霄语气里过分明显的不爽,明翊解释道,“我只是想象了一下,如果我这么有钱的话,再爱得死去活来,我都是一定要跟对方签婚前协议的,不可能有例外。这都不签,那真的傻得有点惹人怜爱了。”
“没关系,我乐意。”
明翊扪心自问,她应该是一个比季筠霄更爱自己的人,换句话说,就是更自私的人。
“你不会觉得不公平吗?你应该能感受到:比起任何其他人,我都更爱我自己。我肯定会把自己放在首位,我几乎不可能为了别人改变自己的计划。其实你知道,哪怕你表达了不希望我出国留学、不希望和我分开的想法,我也只是会说很多话安慰你,表现得好像很理解你的情绪一样,但其实心里从未动摇过半分,非常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想法,并且认为为了任何人改变自己的道路,是对自己的背叛吧?”明翊现在坐了起来,目光直直地注视着旁边位置上的季筠霄,“更可气的是,你是会为了我改变自己的计划的,不是吗?如果是你处在我的位置,那你会优先考虑留在国内跨专业考研,不是吗?虽然你说了分公司选址会从公司发展需要出发考虑,但其实你心里更倾向于选一个离我上学的地方近一点的城市,不是吗?
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最开始的时候,其实我会感觉有点负担,因为这对你来说并不公平。但我大概确实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从小任性惯了,也自私惯了,想到最后,我其实觉得这样蛮好的。可这对你来说,并不公平,宝宝。”
这样的剖白通常不会发生在情侣之间,话说得太清楚,势必会伤人。
其实这也不能全看作是明翊更自私的缘故。本质上是因为明翊从小成长的家庭氛围比季筠霄家好太多了,他们家就是普通工人家庭,热热闹闹、吵吵闹闹,但也不失温馨。她跟她爸妈对很多问题的看法都有着巨大的分歧,温和一点的说法,是她父母在一些问题上的观念比较传统,所以在明翊15岁以后,聊起这些话题,他们就容易吵起来,但一般不会吵得很厉害,绝不至于到伤感情的地步。因为她爸妈一直惯着她,很少让她自己做家务,所以她某种意义上其实是有点妈宝女的,明翊从来都是在父母满溢的爱里长大的,这导致她有点骄纵,这是缺点,但另一方面,这也一定程度上给了她充足的自信,很好的社交能力,明翊一直有着稳定的社交圈,和朋友维持着密切的情感联系,在彼此需要的时候互相支持。
而季筠霄就像是一座自我封闭的孤岛,他几乎在成长过程中切断和外界的情感联系,所有的沟通都是理性的、冰冷的,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也无法了解他的真实情绪,尤其是负面的那些。而且这种自我孤立的行为不是从青春期开始的,在他还是个小朋友的时候,他就主动这么做了。但由于他过分聪明,旁人都把这当作天才的孤僻,而没有指责这是一种“性格上的根本缺陷”,明翊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幸运。不可能有人是没有和他人建立情感联系的需求的,所以他长期压抑的情感需求,在遇到明翊之后集中爆发了。
“其实我时不时地就会想如果换个人,被安排跟你结婚,你是不是也会天然地对她产生依恋,也许你们也会相处得不错。当然不是换谁都可以,但如果对方的性格和我比较接近,说话也比较直接,人比较真诚,也许你也会喜欢和她相处的。”明翊说起这些话并没有任何醋意,她不是在撒娇,她是很认真地在讨论爱情产生的机制,“但人和人相处本来就非常微妙,在很多条件的叠加下,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地点出现在对方的生活里,一个人才有可能有兴趣去了进入一个陌生人的精神世界,不是吗?又或者爱情真的是无缘由的,这谁又说得清呢?这是一个关乎你选择相信什么的问题,而不是真的有标准答案的。我其实是相信一见钟情的,我不是说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你了,但真的那次在博物馆拉错人了,拽着你的手跑到外面,在日光下看清你的长相,就那一刻,我就觉得我们之间一定会有故事发生。这是一种很强烈的直觉,这应该算是一种一见钟情。”
季筠霄也躺在了座位上,和明翊齐平,把她的右手握在自己的左手掌心里,拉过来放到自己身上,这个动作让他感到很平和,很放松。
“你在我的世界里所占的比重当然比我在你的世界里所占的比重大。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你被很多人喜欢,拥有很多的善意和爱,这很好。看到你和父母、朋友在一起很快乐,对我来说,就像看到皱着的丝绸被抚平一样,很熨帖、很平静,给了我一种安全感。我小时候盯着家政阿姨熨妈妈的丝绸长裙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
我也不知道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出现的如果不是你,我是不是依然会接纳对方进入我的生活。我从不了解自己的情感运作的机制,所以我不想给出无凭无据的保证。我只知道我很庆幸在这个时空坐标内,我遇到的是你。想象平行时空中‘我’遇到另一个人的情况,让我觉得很痛苦,但想到处于另一个平行时空中的‘我’并不是我,我就觉得好多了。
我可以肯定的是,现在我握着的是你的手,会和你一起坐着飞机去到你想去的地方的人是我,这都让我感到很幸福。我不想很理性地剖析爱情形成的原因,哪怕有什么合乎逻辑的理论推导过程摆在我面前,它得出的结论是我对你的爱并非唯一的,我大概也会背叛我对演绎法的长期忠诚,拒绝接受它的结论,并告诉自己这是唯一的,因为我愿意这么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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