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郑国使臣（十）
姬焱终究没能如愿将娇滴滴的小公主请回去。
燕王不放心，密令姬焱严防死守，又先后派来的几队亲卫一路浩浩荡荡尾随他们，一直送进庆都城里。
一连数日，姬焱礼貌有加却冷若冰霜，他不再搭理楚安，日夜废寝忘食潜心研究庆都一带的地图和尊盘的指示。也不知楚安是看穿了姬焱让自己知难而退的意思，还是天性简单纯良，她不着急，也不忙乱，更不打扰姬焱看书，每日晨起晚寝问安除外，一路悠哉悠哉，二人相安无事。
北风瑟瑟，车队疾驰入庆都，从平整宽阔的直道转上颠簸的小路，最后几日显露山岭轮廓，山下溪水环绕，车马在广袤起伏的岭尖渐渐难行。
入了庆都城，姬焱担心边城不太平，为安全起见对外称楚安为内眷，将她安排住进驿馆，亲卫瞬间将驿馆里三层外三层包围起来。他自己没住几日，去城外早出晚归往来不便为由，索性通知楚安搬去了采邑。可惜楚安，到了庆都反而连姬焱的面也见不上了。
不过她心想，来日方长，不就是探矿嘛。不露面嘛，他还能跑了不成？
姬焱虽是王孙，流落为质的几年早已对没人伺候习以为常。他还比一般人还更勤勉些，不仅运兵调度自成一套，对山川河泽也颇具精通，没几日已在山上跟邑人打成一片，顺带也摸透了附近的矿藏地势。既有尊盘指引，又有他潜心研究，再加当地人死心塌地，上山下河查探地风都出奇得顺利，捡风也比原先计划的进度来得快了不少。
而楚安每日骑着马，自己在庆都一带转悠，亲兵远远保护着她不敢上前，她倒也活出几分自得其乐。虽有些思念姬焱，但随即想起自己下的决心，又不禁露出了丝笑容。
话说这一日探矿事毕，姬焱抬头观日光西斜，想起已多日未见楚安，驮着几个捡风所用的布袋策马直往城里奔。
谁知到了驿站，竟不见楚安。
“怎么就你们几个？”姬焱逮住一个亲卫若无其事得问道。
“回禀大人，公主去城里了，这几天公主日日扮作您的亲眷，在城中私塾学堂巡访布施。”亲卫老实巴交答道。心道，您天天将公主撂在此间，如今公主不在，倒不好？
姬焱抓起马缰，面容淡淡，调转马头打马往城里找寻，终于在一处犄角旮旯的学堂门口看见一排亲卫肃然林立。
他疑惑着将马栓在树上，亲兵长见他走向门前，忙跪地见礼道，“大人。”
姬焱侧首，问道，“公主呢？”
亲兵长欲说还休得看他一眼，又瞅瞅院门……面露愧色，也不敢吱声。
院门内传来少女和孩童的嬉笑声，在这冷冽冬日如风拂过三春的声音。姬焱沉了眉眼，胆子不小，带几个人就敢出来瞎逛，把这流寇四窜的边城当什么地方了？
他一把推开院门，看见楚安一袭杏红的裙衫，被一群孩子围着在解九连环，遂面无表情道，“安儿。”
楚安见到姬焱，被他这么一喊吓了一跳，即刻心中一喜，耳尖瞬间红了，忙将手中的九连环放下，轻道，“焱哥哥！”
“天色已不早。”姬焱行至楚安跟前，人高马大身挺背直，在身姿玲珑的少女面前高出一截。
楚安侧头对稚童们笑道，“今日所学可都会了？安姐姐今日有事，待明日再来，解出来的依旧有奖！”
稚童们笑着应是，夫子一直在旁偷偷看姬焱的脸色，似是对他颇为忌惮，听到楚安说这就要走，忙紧随着将这煞神送出院门。
姬焱边解马边打量学堂，眼下落着一圈阴影，看起来比音线更冷，“公主身份尊贵，不可在外随意走动，更不可暴露真实身份。适才是臣唐突了，绝无对公主不敬之意。”
“可我喜欢你那么喊我。”楚安睁着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吐了吐粉色的小舌头，一点儿也不怕他冷淡，“谢谢你没有戳穿我。”
姬焱剑眉微皱，继续说道，“边城不比京城，有流寇四窜作恶，陛下一再加派人手来此保护殿下，还请公主不要一味地随意任性。”
“有你在，我并不惧那些。”她弯眸一笑，目光落到马上的布袋上，好奇道，“这是何物？”
姬焱不赞同得沉默了半晌，漫不经心道，“这是山上捡风带回来的山石等物。”
“今日你怎得闲来接我？我很高兴。可是寻着矿了？”楚安杏眸花颜，笑如春风，边走边踢地上的小石子。
“多谢公主关心，探矿这事，尚算顺利，已上书陛下秉明近况。”姬焱牵着马缰信步跟在楚安身后，淡淡道。
亲卫亦牵着马，一直只是不疾不徐地跟着两人后头。
姬焱又清冷开口道，“敢问公主，何日启程回京？”
楚安心情复杂地回首望向姬焱轮廓冷峻的面容，久久不语，心想这么强势又不解风情的一个人，将来要怎么做自己的夫君？
姬焱亦停了脚步，垂眸望着看着自己发呆的金贵少女。路旁高大的银杏树被夕阳罩上一层若透明若浅白的薄薄暮霭，金扇似的杏叶打着旋儿落在姬焱肩膀上。
楚安踮起脚尖拾起那片杏叶，在指尖摩挲片刻，轻声问道，“你会何日回京？”
“若是要钻地风，少不得还需要再耗上不少时日。”姬焱想了想，平静道。
“我不嫌弃等你吖。”楚安的声音轻悠悠软绵绵传来。
姬焱低头，见那明媚的笑脸在一片金黄之中灿如明霞，他想说两句刺她的话，说他嫌弃她，狠狠挫伤她的心一回。但入楚国为质近二年，时时被这单纯的小公主青眼相待，他心中不是不感激不动容的。曾有许多个瞬间，他心中也会掠过一丝怯懦，想要忘却故国往事，与柔情似水、娇媚秾丽的小姑娘十指紧扣，并肩在大国之下避风避雨，以度余生。可每每这种贪恋在心头掠过，哪怕只是稍纵即逝，那些隐藏在他心底呐喊的声音也会井喷而出。姬家一脉已除了妹妹，只剩他这个唯一的男丁，他既责无旁贷，也别无选择。
姬焱皱了皱眉，徐徐闭上眼，遮住满目猩红雾气，终究是没勇气把话说出来，只径自向前走去。
楚安大抵能猜到他在介怀什么，他的戒备、不甘、防御……即便最早时她并没有看出端倪，后来的日子也都渐渐看明白了。望着那道笔挺强悍的背影，她亦步亦趋慢慢跟上。
二人各怀心事，姬焱一直送楚安回了驿馆，他自个儿却没进去，淡道：“殿下劳累了一日，请早些休息。”
“那你呢？”楚安问道。
姬焱执起马缰走开几步，温软的少女香萦绕身旁，只会扰乱他原本就混沌不清的思绪，让他走向失控的边缘，微哑道，“臣需将这些山石送去进一步校验。”
楚安知道这只是他的借口，但并未阻止，轻叹道，“如何才能让你开怀呢？”
“如何才能让公主早日离开？”姬焱憋了一日的话终于脱口而出。
楚安走了近来，仰头笑道，“我偷溜出宫，一路相随，你都不曾这般恼过？现在恼的又是什么呢？”
姬焱低头，她的脸近在咫尺，小公主自来是温柔随和的，此时眼里竟微微透着亮光，咬牙道，“公主将这游戏玩得炉火纯青，可知臣应接不暇、捉襟见肘？”
“抱歉给你困扰了。可我不是在玩游戏，惹恼你也并非我本意。”楚安小声，补充道，“你可知我为何每日去学堂？”
姬焱眸色微动，“为何？”
“我知道你探风顺利，若是寻着大矿，势必要在本地广招人手，大动土木。我替你安抚人心，若是人心稳了，日后不论你用何种法子采矿，都能安心了。”楚安满怀期待得认真道，那眼里盛着潋滟的光泽，轻柔略带鼓励的话语，似灌了姬焱一壶陈醋，让他心里酸酸涨涨的。
“公主知道臣是随国质子么？”姬焱忽而问道。
楚安一怔，道，“焱哥哥，你知道，我一直知道。可这跟我喜欢你有什么关系呢？”
姬焱看着楚安，看似懵懂的少女的眼神干净得没有一丝杂念，明镜似得清清楚楚映着他的狼狈。他下意识得后退了半步，只是半步，又问，“公主可曾想过跟臣一起，未来将如何？”
楚安点头，微微笑道，“自是想过，大不了跟你回随国住，我不挑食，自是能住得惯的，偶尔跟你商量回家看望父王母妃。”
姬焱一噎，万没想到小公主已经想到有朝一日要随自己而走、入随一起生活之事，可她如今一路跟自己来这鸟不拉屎的庆都岂非正是明证？他俊朗的面容上浮上两片可疑的晕红，缓缓握紧十指，抑制住内心的汹涌澎湃的不甘和躁动。
楚安见他眉头锁得更紧，殊不知是他心头燥郁之火的端倪，又斟酌笑道，“若是你担心父王母妃不允，则大可不必。父王最是开明，他答应过驸马之事交予我自己决定，他说大燕的公主只要活得肆意快活就行了。而母妃，母妃自是什么都听父王的。”
“如此。”姬焱目光闪烁，咬牙道，“公主已深思熟虑，可曾问过臣的意思？”
楚安抬睫看了看他，几番颤动，方抬头道，“我猜你也是喜欢我的。不然为何如此在意我的喜欢？你恼，是因为你对待感情认真，故而也不想被他人虚与委蛇；你恼，是因为你也钟情于我，故而不愿牵累于我；你恼，不也正因为你我忍不住彼此吸引，却不知未来如何将要何去何从么？”
姬焱闻言岿然不动，面对眼前皎皎如月的公主，他真想一把将她拽入尘埃！他喉头滚了几滚，良久，低沉问道，“公主不担心将来后悔？”
楚安蹙眉，她才不担心将来后悔，她现在想往前，只想往前，一直走近他的心里。她不由贴近一步，望向他道，“不后悔，我从来不怂。我只想走近你心里。”
姬焱头忽然低下，一下抵住她的额，道，“有多近，像这样？”
楚安莫名一惊，但很快捏紧手指，强抑心跳让自己镇静下来，羞涩道，“还想更近。”
姬焱目光幽暗得牢牢盯着她，危险而灼热的呼吸喷到她娇嫩的面颊之上，一下一下，灼灼滚烫，像是夺走了她的空气，让她呼吸也乱了，心跳也急促，而红透了脸。
姬焱盯着她双眼，哑声又问一遍，“公主这样不管不顾，不怕臣此后一直缠着你？届时你不担心会后悔？”
“我不后悔。”楚安决绝道，被情感冲昏了理智的她踮起脚尖，带着愠怒，在姬焱刚硬的脸上飞快一啄。
温热的柔唇，像是花瓣上的露珠，一触即分。
姬焱浑身僵硬如铁，内心却如临大敌，眼睁睁看着楚安红着脸旋即转身，跑回了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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