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引
此前引也。
有道是: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且说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乱世盛世交际往来,这一时又是分崩离析,经历了百年的纷争合并后,只余两朝并存。北朝国号燕,国姓慕容;南朝国号梁,皇族萧氏。
这南梁的国都临安城里,有一户人家姓姜,是大梁有名的富庶人家。姜家只一房人口,当家的老爷单名一个敞,不知字号,些须读了些书,不是个目不识字的白丁。姜敞本是北燕人氏,原籍山东胶东,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户,躬耕传家,也算人丁兴旺。他是续弦所出,他出生时他的几个兄长早已娶妻生子,是以他爹寿终正寝之时他年仅十八,生母早亡,又无依无靠,后因家产分配,被原配所出的几个哥哥赶出家门,自力更生去了。乡里时人感叹,此为当世《孤儿行》。
姜敞带着新婚妻子高氏南下谋生到了金陵,后又辗转去到姑苏,为了奔生活不得已从商。北燕重农轻商,从商者为末流,地位低下,为读书人家所不耻。姜敞自认为辱没了门楣,没脸再见父老宗亲,是以后来虽发迹了,有了儿女,却不肯回乡认祖归宗。
姜敞发迹于姑苏,声名渐渐远扬,便自称是姑苏姜氏,后行商到了南梁国都临安,他乡遇旧亲,攀了一个同宗的远房堂姐,大名叫姜敏的宫中妃嫔。
这姜敏可不是个普通人,她原是随北燕和亲公主陪嫁来的宫女,慕容皇后故去后封为妃嫔,代为教养皇后遗下的一子。一朝潜龙在渊,五子夺嫡,先帝的公子们全折在夺嫡之争里,反让她的养子捡了漏,姜敏也顺理成章地以养母的身份被册封为西宫太后。
有姜太后撑腰,姜家顺风顺水,成了外戚兼皇商,节节高升,渐有烈火烹油、花团锦簇之势。
姜敞膝下有四子五女,除长女姜令容和幼子姜宁是嫡妻高氏所出,其余皆为妾室或外室所出。这姜敞是个奇人,不拘小节,不许子女在家中以嫡庶论高低,又把孩子们统一记在高氏名下,皆算作嫡出,对外只论序齿,不谈嫡庶。
这姜敞的嫡长女姜令容,养到十六岁上,娉婷娇俏,少女贪玩,在元宵佳节背着她爹偷偷出门玩,遇上刺杀,被挟为人质,幸得遇上私服出游的公子立,才被解救回来,两人巧结善缘。说来也巧,这公子立正是姜太后之养子。一年后公子立登基,姜太后诏见姜家儿女,新任梁帝的公子立和姜令容再见倾心,旧情复燃,互诉衷肠,又新生了别样情愫。梁帝欲纳姜令容为妃,奈何姜太后不许,梁帝苦求太后,终换得姜令容入宫,隆宠近十年,于原配皇后逝世后,力排众议,立为继后。姜家由此地位水涨船高,跻身后族,成为炙手可热的外戚家族。
一个家族的兴盛是艰难的,创业不易,守业亦不易,若稍有不慎,就会半道而衰,姜家已有颓势。一眨眼十几年过去了,姜太后年迈病弱,深入简出,常年不见踪影;无子的姜皇后一场小病后没撑过去,郁郁而终。又是一年后,姜敞南下清查产业账目,遇上□□,被卷入其中,一命呜呼,留下姜家一众妇孺仆从终日凄凄惶惶。
且说姜敞的长子姜令安,年少聪慧,姜敞见他秋水为神玉为骨,形容异于凡人,便想着往文臣士子方向培养,将来出仕,于前朝效力,也好扶助姜太后和姜皇后,就早早送往琅環书院进学。如今姜令安已年有二十,身高八尺,面如冠玉,学业小有所成,才名远近闻名。
姜令安在书院里听闻了他父亲的丧讯,心里咯噔一下,眼前一黑,懵顿了很久,悲意才缓缓涌上来,流泪不止。他思忖着:“嫡母早亡,长姐去年才走,如今老父也去了,可叫下面弟弟妹妹们怎么办。我本是长子,理应担起重担,却离家多年求学,只顾着自己,现下家里正是艰难,该回去安抚弟妹,重振家业了。”他这般想着,当日就收拾好行囊往恩师住所处辞行。
他的恩师温翰是天下闻名的大儒,因脾性刚烈,眼里容不得沙子,不愿与贪官污吏同流合污,才远离朝堂,心甘情愿到琅環书院当一个教书先生。温先生虽隐蔽世外,却也通达人情,很是理解他的处境,没有过多挽留,一番鼓励和抚慰后,爽快地送行,还另赠了几本他私藏的孤本。
琅環学院的一众师伯兄弟知晓后,有人感叹世事难料,有人惋惜文采斐然的姜令安此后就要回家继承家业,沦落为末流之商,还有人前去安慰相送,此中就有姜令安的同门师弟庄舒白。
庄舒白此人,天资不算聪慧,但胜在肯吃苦,勤能补拙,日夜苦读,才勉强和姜令安等七位琅環学子并得琅環八杰的美名。与其余七位不同,庄舒白家世不显,无权无势,父辈祖辈皆在乡下务农,他又相貌平平,身高不显,愈发不起眼。
庄舒白自知才能不如其余七位师兄弟,时常竹杖芒鞋、茅屋简食,苦思冥想,以体察古之先贤隐士心志历练之苦,飘摇世外、无人问津之郁。偶一日,他在陋室静读《论语》《孟子》,读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感叹天下久失明主,让他这匹千里马,连个伯乐都寻不到,顿时心如死灰;后又读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激愤向上,心潮澎湃,加重了出仕侍奉明主的心情。
庄舒白苦于空有一身抱负,无处实施,连日来浑浑噩噩,倒显现了些疯癫之兆。庄舒白为姜令安归家送行,想到这位难得的脾气好肯听他说话的师兄就要走了,以后再也没有懂他的人,心中伤感,便大吐苦水。琅環书院众学子非富即贵,大多出身不凡,庄舒白为寒门农家子,姜令安为商户子弟,皆为末流,反倒能说到一块儿去。姜令安见庄舒白长吁短叹,悲乎哀哉,便劝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展文何苦拘泥于此,人生漫长,潜龙在渊,终有一日能飞龙在天。”
庄舒白苦笑道:“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了,我便是再恼再恨,又能如何,总不能自己跑到皇帝面前毛遂自荐。”姜令安心思活络,忙道:“话虽是如此,也未尝不可。”庄舒白忙问:“伯平这是何意?”
姜令安早早就勘察了京中近况,知晓近来废立之言渐起,都说皇帝要废了太子,改立四皇子,他指了指临安方向道:“眼看着几位皇子都大了,羽翼渐丰,心思自然就多了,涂家那位几乎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这样一来,几位皇子自然着急纳贤召士,你可以去碰碰运气。”
庄舒白诧异道:“你的意思是…去投身某位公子门下?这可使不得,那是天家,一举一动都能搅弄风云,若是他有了不臣之心,可叫我这等幕僚如何自处,一边是忠君爱国,一边是主上的信任重用,怎么做都难保全忠义。何况,那是在刀尖尖上走的事情,大事成了还好,走狗烹、良弓藏按下不说,富贵无极也是有的,可要是败了,那是性命也没了,名声也没了,搞不好还要牵连亲朋。”
姜令安道:“没让你去投效四皇子,你找他还不如上山去寻你师兄萧源,贺家、贺夫人,再加上一个陛下最宠爱的长乐公主,胜算怎么都比四公子大。我是建议你去投身太子门下,他有正统之名,又恰是求贤若渴之时。”
琅環八杰之一的萧泽源,是宗室贵胄,当今梁帝的第六个儿子,宠妃贺夫人之长子,长乐公主之同母胞兄,他少时偷偷出宫,化名进琅環书院求学,一朝扬名四海,才显露身份。帝子降琅環,天生文曲星。
庄舒白眼神一亮,可思忖了片刻,又郁郁道:“纵是太子又如何,正统又如何,若他要反,我一个做属臣的还能不从?况他名门之后,当朝右相的外孙,他要什么俊杰才子要不到,哪还轮得到我这种无名之辈。”
姜令安道:“非也,无名之辈又如何?你且看自古以来,张良、诸葛孔明之辈,哪个不是先隐后仕,从无名之辈到股肱贤臣,冒着风险跟着一路风霜雨雪打拼来的,贤臣择良主而仕,本就是我等学子苦读多年所求。若能跟着一知贤善用之主,何愁没有将来。你不能从没尝试过,就把人一竿子打死,那太子,母后早亡,寄养在我长姊膝下,自幼见惯了世态炎凉,经历足了宫廷明争暗斗,早锻炼出一双火眼金睛。你担忧他身边贤才太多,没你的位置,殊不知天家无情,便是亲父子兄弟也不能轻信,何况戚相这等淫浸官场多年的老狐狸,他正是困难之时,急需可以信赖托付的臣属。”
庄舒白不解,问道:“此话怎讲?”姜令安道:“你可知道,就在上月,田鹏民被贬去西南?”
此事在临安城里引起了轩然大波,但庄舒白远离庙堂,自然是不知内情,他对于田鹏民只是略闻过一些事迹。
庄舒白摇摇头道:“你说的可是京师卫尉田鹏民?”
姜令安笑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早就升任兵部尚书,领御前侍卫统领大将军,兼太子太傅,是跺跺脚临安城都要抖三抖的大人物了。两年前太子十六岁生日,我长姊要给他做生日,田鹏民便向陛下进言,说‘太子坐东宫,国之栋梁根本,务必事事要细心参谋,太子即将弱冠,该定下太子妃,以备延绵后嗣’。因此就替太子留意京中闺秀,相中了陈相的嫡长女。”
庄舒白听罢有些艳羡,叹道:“如此一看,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全都齐了,姻亲血亲,文武兼备,戚相之孙、陈相之婿、田大人之徒,说得上话的都站着太子这边了。”
姜令安摇头道:“不过是表象罢了,戚相和太子不和早是满朝文武皆知的事情,先戚皇后下葬时,葬在辉陵,而不是日后和陛下合坟晋陵。那时太子渊还不到十岁,闹了一场,要替生母讨个说法,惹得陛下发了好一通脾气,险些要废了他的太子之位,戚相却容忍了下来,换来小戚大人高升要职,戚皇后也追封了个安懿皇后。后来太子养在我长姊膝下,亲近我长姊,戚相又拘泥起名分远近来,气得直骂他认贼作母,自甘堕落,便不理不睬,兀自断绝了关系。这亲外公都这样了,何况陈相这半吊子岳父?陈相虽不比戚相城府深,却也是个会精打细算的,眼见这陈家姑娘就要入主东宫,他还和没事人一样,仿佛嫁的不是他亲闺女,那才叫个滑不溜秋。”
庄舒白听罢叹道:“看来各人有各人的苦楚啊,外人瞧着他是风风光光、高高在上,不过也是孤立无援的可怜人罢了。如今田鹏民贬下去,也不知道太子要怎么办?”
姜令安因笑道:“这就说到点子上了,他既求贤若渴,满京城的士子怕得罪了戚相陈相,都不敢冒冒然上前,你的机会这不就来了?一来,你身家清白,和京城诸多势力不挂钩,他用你没了后顾之忧,就多了几分信重;二来,你助力他于困顿时,便是股肱之臣,就如同糟糠之妻,情谊深厚,患难与共。”
庄舒白忙道:“是了,是了,舒白受教了。可是,我又要走什么门路去投身他门下,寻常人可难得能见到太子爷。”
姜令安了然一笑,当即从腰间解下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白玉佩,只见那玉佩上浮雕了朵生机勃勃绽放的山茶花。姜令安将玉佩递与庄舒白,道:“你只管上京,拿着这玉佩,去城西聚汇钱庄,跟伙计说你找白管事,再把玉佩给那姓白的看了,说是我介绍来的人,让他引你去找东家。说是东家,其实就我那妹子,因是没出阁的女儿,不好露面,又怕叫外人说她插手娘家产业,让将来夫家说嘴。别看她年纪小,人可厉害,门路多,人脉也广,到时候她或是送帖子或是托人引见,太子自会见的。”
庄舒白连忙接过玉佩,又应声,用帕子仔仔细细地包起来,稳妥地贴身放好。
之后两人拜别,姜令安归家去,庄舒白目光远送他离去,独自在山坡上站了半晌,等到回过神来,天色已黄昏,他摸了摸怀里的玉佩,下定了决心,转身就往他那建在半山坡的茅草陋室跑去,当天晚上就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又备上干粮碎银,也向他老师请辞去了。
且说姜令安辞别恩师挚友,快车快马回家,不过两日就到了华安,进了城,又弯弯拐拐地走了些路,马车终于停在四水巷的姜宅门前。原本朴素温馨的小宅院如今看着凄凄沥沥,门前散着烧完的纸钱余烬,内外挂起了白幡,时时传出若隐若现的哭声。
门房的小厮见大少爷回来,一面牵马挪车,将姜令安迎进门,一面命人向内通传。
姜令安才进门没几步,就见他二弟姜令宽、三弟姜令实走来,二人皆是素衣,面色憔悴。
一阵寒暄过后,姜令安才知,正是初秋,棺椁不让停,城卫又几次三番地催,早在两日前已经发丧了,全姜府上下在金姨娘的主持下披麻戴孝,吹唱哭打一番,也算全了亡人的体面,姜敞现已入土为安。
提到这些,姜令实面露忿忿之色,骂道:“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先前见咱家有势,就上来阿谀奉承,跟哈巴狗似的,如今长姐走了这才两年不到,见我们大人也走了,就欺负咱们。别人家别说是停棺七日,就是放十天半个月也没见他们说,一到我们,就什么规矩律法都蹦出来了,什么情理都不肯通融。”
姜令宽面色疲惫得泛白,一个眼神制止住姜令实,缓缓道:“如今这算是好的了,看在太后娘娘和二姐的面上,他们还算好说话,没往死里折腾,若到了无人可依的那一天,场面只会更难堪。”
姜令安听罢叹一口气,愈发自责自己没有行到长兄之责,不能撑起门户,庇佑弟妹免于受苦。
姜令宽又向姜令安道:“大哥别气馁,快些进去,见见姨娘和几个妹子,再怎么着咱们兄弟姊妹几个都还在,都是一条心,什么大风大浪来也不怕。”
姜令安点头,便向着内院来,内门上已经有丫鬟候着了,姜令安细细一看,认出是他妹妹姜令宜身边的白霜。白霜不多言语,躬身行了礼,替他引路,不多时就走到金姨娘的院子。一时又是一堆素衣白裙的丫鬟拥上来,又有人向内通报。
近乡情怯,姜令安也有一年多没与妹妹见面了,站在门口,脚步似灌了铅一样沉重。
门帘挑起,只见他同胞亲妹姜令宜第一个冲出来,也顾不得礼法规矩,上来就扑到姜令安怀里哭了起来,一面哭诉道:“你怎么才回来呀,我们都担惊受怕了好几日,生怕你路上出什么事儿。”
姜令安见她形容憔悴,想到早些他们兄妹孤身在外相依为命的日子,再看他妹妹时,眼眶也红了起来,他稍稍安抚过姜令宜,就往正堂屋里走。
屋里金姨娘面色枯槁,她之前还是个半老徐娘、中年美妇,现在看上去老了几十岁,像个头发苍白、半生孤苦飘零的老人。四妹妹姜令宣面色不豫,唇色惨白,病容消减,坐在一旁软墩上,五妹妹姜令宛两个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跪在金姨娘膝旁,扑在她怀里哭。
这便是姜家剩下的人了,嫡母高氏早八年前就病故了,如今姜敞也走了,长女姜令容病逝,次女姜令宓入宫,只留下金姨娘并一个没名分的通房带着剩余四子三女在姜宅守着。姜敞的这些孩子,长子姜令安与三女姜令宜为姜敞外室莫也扎沁所出,二女姜令宓和二子姜令宽、五女姜令宛为金姨娘所出,四女姜令宣和三子姜令实为龙凤胎,生母不明,想来也是姜敞在外行商时的露水姻缘所得。除了现在在金姨娘屋里站的这些,还余一个小儿子,正房太太高氏所出,在男孩儿中行四,大排行第九,小名唤宁儿的,才八九岁,被金姨娘安置在内屋里睡觉。
金姨娘见姜令安回来了,一扫多日郁郁之色,勉强撑出一个笑,道:“你回来了。”姜令安一时心头苦楚涌然,湿了眼眶,声音沙哑地道:“是我回来晚了,连爹的葬礼都没赶上,枉我还自称读过圣贤书,实在是个不孝子。”金姨娘道:“罢了罢了,回来就好,这些细枝末节纷扰,你爹在九泉之下知道了也不会怨怪你。”
一番寒暄诉旧后,金姨娘一个眼神示意,姜令宜便让人扶着姜令宣、姜令宛出去了,又谴散了屋里的丫鬟婆子,把门闩上,最后只留得金姨娘并令安令宜兄妹。
金姨娘这才吐了一口气,目光扫视过眼前他们,最后停留在姜令安身上,哽咽道:“你不知此中内情,什么□□,什么时运不济,全是假的,你爹是叫人给害了!”
姜令安惊得都不知该如何反应了,金姨娘又沉沉说道:“南边产业不过是布匹、海鲜,本就不占多少利润,我劝着你们爹不要去,派一两个信得过的去看看就行了,他偏要去,当时我就觉着不对劲,可也没说什么。”说着,她抬起一双泪眼直视姜令安道:“你可知咱家产业在哪?你爹又是死在哪?”
姜令安沉思道:“咱家产业各地都有,姨娘既然说了是海鲜,就该是东南沿岸,可爹殒身之地是西南,这……”
金姨娘点了点头,道:“是的,他心思缜密,藏得也深,连我和你妹妹都被瞒过了。他去的是西南业鼎山,去看铁矿去了。”
姜令安眉头一皱,觉得不对劲:“他看铁矿干什么?”
姜令宜接过话头道:“还能是什么,他看北边战乱有利可谋,想着走私军火一本万利,又怕走漏风声,就把家里家外都瞒得死死的。可这种事怎么能碰,让陛下知道了,他哪还有活路?别说是岳父,就是亲兄弟、亲儿子,天王老子来了,陛下也不会饶他一命!”
姜令安狐疑道:“妹妹怎么知道是陛下的手笔?”
姜令宜抹了抹脸,轻声道:“二姐姐宫里头打探来的消息,还能有假,此去西南的那些商人,无一例外都死在外头了,好不容易一个漏网之鱼,在京郊南遇上了山匪,一车队人都落下悬崖了,死无全尸。这样大的事,十几条人命,发生在皇城边儿上,陛下都当没听见,御史台更是连问都不过问,明摆了是陛下的手笔,要杀人灭口,一个不留。”
姜令安一听,信了七八分,脚下趔趄几步,坐在圆木凳上,心里暗骂姜敞贪财糊涂,致全家人性命于不顾。
姜令宜又委屈道:“这便罢了,父亲可把我拖累惨了,他走业鼎山的私账全记在我名下,好几单都是藏在运茶的商队里运去金陵,再转运北上,若暗卫往深了查,只怕我也活不了。”说着便抹起眼泪,金姨娘只叹着气,把她搂怀里,轻轻安抚着。
姜令安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惶然道:“那可怎么办!”
金姨娘抬头望了他一眼,目光清醒了三分,沉着冷静道:“我有一计,但怕是个馊主意。”
姜令安忙道:“姨娘请讲,若能解救妹子,令安感激不尽。”
金姨娘伸手指了指北边:“快趁着没查到头上,把三丫头寻个由头送出去,到时就是要追究责任,也抓不到人了。”
姜令宜一听,眼泪也顾不得擦,“那你们怎么办,若让我一人逃命,牵连了全家,还不如让我死了的好。”
金姨娘暗叹一声,看姜令宜的目光温柔得像在看自己的孩子,轻声劝道:“这有什么,有太后娘娘在,有你二姐在,有太子殿下在,我们不会有事的。你只管照顾好自己,在外躲个两三年,等风头过了,陛下不计较这事儿,又或是查清与你没有干系,我们写信给你,你再回来,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姜令安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妥:“把她一人孤身送去北边,无依无靠的,还是女儿家。而且,要出城不容易,寻个什么理由才好,无名无由的只怕打草惊蛇,适得其反。”
金姨娘笑道:“我早替你们算计好了,你们嫡母娘家高家的大伯爷过八十大寿,就以贺寿为由,让三丫头代咱家去贺个寿。那高家是北燕大户,家里也是出过几个翰林学士的,现已迁去上京,那地界儿,再是安全不过。这样,避避风头,顺便走动联络一下感情,也好多一门亲旧。”
姜令宜犹疑道:“可是我只是个庶出的,怎好打着嫡母的名头去走嫡母那边的亲戚…”
说到此处,金姨娘胸有成竹,淡淡道:“你是嫡是庶他们不知道的,我是从高家陪嫁过来的,高家什么样,我比谁都清楚。你们嫡母原先也是个庶出,不过记养嫡母名下,族谱上写得好看点儿,挂名嫡女,其实早些年过的都是看人脸色的日子。当年高家见你爹年纪小,又没什么能耐,争不过上头几个哥哥,就想耍赖,又怕塞个庶女打姜家的脸,面上不好看,特意挑了她送来。你们嫡母嫁来后,三日回门连亲长都没见到,只吃了个午饭就走了,全家没几个人念她,后来就越发不联系了。我们离开北边的时候连容姐儿都还没有,她跟着夫婿离家这么久,你们可有见过一个高家来的亲戚?逢年过节连封问候的书信都没得,别说你是不是嫡出庶出,他们估计连她有几个孩子,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姜令宜忧心道:“那这样我们更不好冒冒然去了,人家都不认这门亲,我们还热脸去贴冷屁股干甚?”
金姨娘摇摇头,起身进里屋,不多时再出来,手里多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镶嵌珍珠的檀木盒,她动作仔细小心地把盒子放在桌上,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不是事情。我托人打听过了,也托中间人带话了,到时你直接去就是,他们已经收了钱,后头事会替你料理。”
姜令安、姜令宜这才知道金姨娘的苦心,忙道“姨娘破财了”,又说要替她补上这笔银子,金姨娘却正了脸色,有些不高兴道:“我们什么关系,哪还用得着谈钱,多伤感情,好似我有什么所图一样。你们平平安安,我就算是倾家荡产,也就当破财消灾了。”
姜令安、姜令宜自是感激不尽。姜令安心里重担放下,就让姜令宜先行去收拾行李,查清铺子、银庄、地契,做好交接工作。姜令宜忙应声去了。
姜令宜去后,姜令安正欲起身请辞,只见金姨娘眉头紧锁,满面愁思,似有什么话想说却又在掂量着合不合适说。他因道:“姨娘有什么需要令安帮忙的,只管吩咐。”
金姨娘一听,半笑着叹气道:“竟让你瞧出来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是为着四丫头。”
“您是说令宣?她又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姜令安问道。
金姨娘道:“她是个再懂事不过的人,七窍玲珑心,最善解人意,能有什么不妥。只可惜她身子病弱,惹人心疼。”
姜令安道:“明日请了大夫过府,替她瞧瞧,开几副方子,总要将养着些好,咱家又不是那起子吃不起药看不起大夫的。”
金姨娘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是…是另一桩事,可能涉及四丫头的终身大事”,说着金姨娘面色凝重起来,她指了指梁宫所在方向,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四”,待姜令安看过后,她将水渍擦开,一切痕迹消散。
姜令安对临安内的事情了解的不多,不太懂她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知道,天家之中,玲珑夫人的儿子萧谦行四。他有些诧异,也有些担忧,姜令宣怎么就牵扯上皇子。
金姨娘看他不说话,才缓缓开口:“把四丫头也一起送去北边吧,让她们姐妹做个伴”,说着她停顿了一下,见姜令安没有开口的意思,她便下定了决心,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让宽儿跟着他两个妹妹一起去,也好有个照料。”
姜令安忙解释道:“姨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金姨娘微微点头,打断他的话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你没别的意思,是我害怕再出旁的差错。皇宫里太乱了,下个月陈相就要送女出嫁了,又多了一个陈家,再算上不大喜欢凑热闹的曲家魏家,外戚氏族足足有七家,这种局面,咱家不能再搅和进去,必须低调再低调。令宣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我看得见,她不理事,也难免有人要来招惹她,不如釜底抽薪,一次性解决的好。”
姜令安听了觉得说的在理,便点头应是,一时又是无话,姜令安便请辞出来了。
寻得一日秋高气爽,姜家全家送姜令宽并两个妹妹北上,船渐行渐远,前路一片迷茫,迷雾丛丛,不知何处是归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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