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寿宴

至是日一早，姜家姐妹早起，换上了新做的秋装，本在孝中，该打扮素净些，但人家毕竟是过寿，少不得入乡随俗，姜令宜换上一身水灵灵的宝蓝色桔纹上衣，配浅色流彩绣金梨花裙，略显沉稳些，凑个“吉利”；姜令宣一袭粉色撒花烟罗衫，藕色翠纹绉纱裙，浅色系的装扮衬得她淡然清雅，如出水芙蓉。收拾装扮好出门，只见姜令宽也换了一身青色竹纹窄袖长袍，头发束起，未着头巾，一派读书人的风范作风。

        几人去往茉莉院，准备与高姨妈一起用早饭，却听见合欢说高氏一早就去了王府，“王妃娘娘有了春秋，不便挪动，东府就只有两位当家夫人，又要操持寿宴又要待客，人手周转不开，就把二太太要去帮忙。这头儿的事太太早安排好了，到了时辰几位表少爷表姑娘就随明哥儿昕姐儿一起去，辛夷会在三道门那儿接应你们。”于是三人又返回扶风馆用早饭，随着高氏的安排来。

        过了辰时，茉莉院的终于收拾齐整，派人来叫，姜家三兄妹只跟着，从西府小花园侧门出去，穿过了一条胡同巷子，只见一排高红墙，一处两开的角门，红门黄瓦，檐上两角雕着鸱吻。姜令宜心中纳罕，只一处角门，比西府的正门还排场。

        才进王府，就见角门内十几个华衣丽服的侍女迎上来，几人带着姜令宽与郑明往前院走，余下的人引着姜家姐妹和郑昕往内院走。王府装饰金碧辉煌，恢弘大气，一派富贵之相，仆从皆屏声凛气，走路不发出一点杂声。往里不知走了有多久，见了多少奇花异石、亭台楼阁，终于到了垂花门，过了二道门，内里又是另一幅景象，仿佛是从富丽皇宫飞升到了仙境，建筑装饰极尽雅致，颇有江南的宁静清新。走上一条三人宽的白鹅卵石小道，穿过一小片梅林，又见圆拱门，门有三层，间隔六尺有余，第一层门灰白色，上题阴阳，第二层门青色，上题柔刚，第三层门正红色，上题仁义。过了仁义门，就见辛夷侯在路边。

        郑昕平日里在家活泼爱动，此时也拘谨了不少，因问辛夷道：“母亲呢？”辛夷道：“太太在前院陪客，让我带姑娘去碧瑶小筑。今日文家的姑娘们都来了，大姑娘和三姑娘都陪着，太太叫我提点姑娘几句，一则姊妹们在一起玩闹，偶有争端，要以和为贵，多多谦让；二则…”辛夷压低了声音，颇为避讳，“各家的姑娘你都认得，今日多了一个面生的，那是文家的大姑娘，姑娘你千万千万别认错了。”

        郑昕犹疑道：“文家大姐姐不是入宫了……”辛夷摇头，提醒道：“太太交待了，不要提及宫里头那位，若有人要说起来，姑娘避着些，莫搭腔，省得图惹是非。”郑昕忙答“是”，便往里走。又是好一长段路，不知过了几座桥，又过了几处花林，穿过了游廊，又是假山群，过了假山终于看见几处院落，郑昕便引姜家姐妹往一处雅致的临水小筑走去。她们才进去，就见台基上坐了三五个穿红着绿的丫鬟，一见着来人，立马就有人起身往里回话。

        门帘从里撩起，只见一年轻女郎迎了出来，郑昕忙上前行礼，问好道：“今日客多，难为大姐姐还亲自来迎我”。一面又向两人介绍来者。这女郎不是旁人，正是王府长房的女儿，大名郑晓，因着是姊妹中最大的，打小就作榜样，照顾弟弟妹妹们，替王妃世子妃分忧，都不在话下。

        几人拉着手往里走，小客厅里坐了不少人，最中央一人生得修眉俊眼，顾盼神飞，修长身材，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不需华衣丽饰点缀，依然光彩夺目。旁人见来客都起身，独她一人悠哉地还坐着。

        姜令宜见她气势十足，衣着与其他女子相差不多，不知她身份，不敢贸然行事，便跟着郑昕喊人行礼，只听得郑昕笑意淡了两三分，唤那貌美女郎为“三姐姐”。

        一顿寒暄后，小姐妹们又各自散开，郑昕张望了片刻，因向郑晓问道：“怎么不见文二姐姐？”郑晓笑道：“就知道你要来找她，她到欣荣居给王妃磕头请安去了，临去时还牵挂着你，叫我同你说，等着她会儿。”

        闺中密友不在，旁的又不熟，郑昕便带着她两个表姐寻了个角落坐着，聊会儿闲天打发时间。因着她二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郑昕少不得向她们一一详细介绍：“方才出来迎我们的是我大姐姐，在我们这一辈中居长，有什么事儿可以找她”，说着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世子伯伯和世子妃伯娘只生了一个儿子，就是我二哥哥，晓大姐姐她其实是庶出，但挂在伯娘名字下面，所以不要在她面前提嫡论庶。还有，瞧见方才我那很无礼的三姐姐了吗？她大名叫郑昭，她爹是我二伯，二伯是庶出，二伯娘吴夫人嫁进来这么多年，只有两个女儿，所以三姐姐没有亲兄弟。我大姐和三姐打小就互相看不过眼，没事就要生出些事端来，一般是三姐姐先打头，要拿嫡庶论尊卑，好压大姐姐一头，大姐姐就反过来拿二伯是庶出呛她，笑她没有亲兄弟撑腰。”

        姜令宜听了心里暗忖，一个是嫡子的庶女，一个是庶子的嫡女，要论起来，都名不正言不顺，还偏要争个高低贵贱，真是奇事。

        正说着，便听见丫鬟进内回话：“文家两位姑娘来了”，便见两个年轻女子并肩带着三四个小丫鬟进来，左边的那个，身形尚小，扎两个丫角，却有大人的风度，端庄有礼，举止不卑不亢。右边的那个，看着稍微大一些，却有些奇怪，面色微微蜡黄，头发干枯细软，在太阳光下泛着黄色，言行举止略有怯懦惧意，总是放不开。二人穿一式样碧色裙袄，一个身上袖上绣着桃花，一个绣着兰花。

        郑昕带着两女，文唤带着一姊，五人互相见过了，你看看我，我打量你，不知又要碰撞出什么样的火花来。

        且说前院，王府里张灯结彩，门庭若市，堂前放了半个时辰的鞭炮，一派红红火火之相。本想着小办，结果上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官员、叫的上名姓的贵胄都不邀自来了，连地方四姓五望都送来了贺礼，鲜卑遗贵八姓也一个不落，都派了晚辈来贺寿。前院的小厮们喝寿报单都喊哑了三四个人的嗓子，新上来的小厮继续报，落座的人都听着，边远封地的八郡王，琅琊王、邯郸王、长安王、襄阳王都派了专人来贺寿，其余三王晋阳王、河东王、胶东王送来贺礼。洛阳王更是直接推了一日的军务，亲自到定西王府来贺寿，如石落水一般激起一片人声鼎沸，各桌纷纷起身问礼。

        前院热闹非凡，后院也不差，欣荣居里坐满站满了贵夫人，连吴氏、贾氏、高氏站的位置都没有，高氏知道屋里坐着那几位身份尊贵、地位超然，不是她们这等侄儿媳妇能上去说话的，就安心在前院招待文官家眷，给世子妃打下手。贾氏想着反正不是自家，婆母又称病推脱没来，便偷偷溜走开小差去了，只有吴氏在欣荣居门口走了五六个来回，眼巴巴地往里瞅，却挤不进来，说不上话。

        有丫鬟来请：“戏台子搭好了，请各位夫人太太去看戏”。说着又进来一人，笑着行礼道：“前院爷们少爷们要给咱王爷磕头贺寿，王爷请王妃一同去受礼。”

        王妃一听乐开怀道：“哎哟，这个老家伙，是他过寿，又不是我过寿，叫我去干什么，凭白受人家这些大礼”。小厮笑道：“王妃娘娘尊贵，怎么受不得？”又有旁的夫人们打趣道：“怎么受不得？老王爷可离不得您哟”。“都是晚辈孝敬，一片的心意呢”。接着又是一连串的恭维话，直把王妃哄得笑得合不拢嘴。一时众丫鬟媳妇簇拥着王妃往前厅堂院走，又有侍女鱼贯而入引各位夫人太太去看戏。

        郑家本是四姓五望，为荥阳郑氏，自一支发家封了异姓王后，便和原籍分开来过，这百年过去，也衍生了不少支庶，光是堂下站着的年轻男子都也十几个，王妃年纪大了，只认得其中四五个，其余不过眼熟，却叫不上名字。

        姜令宜与姜令宣也随着来贺寿，男女不同席，隔了一层帘子分坐，又摆了一排屏风隔着。朦朦胧胧间只见一个年轻男子打头，给王爷王妃磕头，虽隔着帘子屏风，也能看见他身姿挺拔，动作干脆利索，似是常年习武之人。他磕头罢，就听见王爷爽朗的笑声，四面来客争相作揖贺喜，口中是不重样的夸溢之词。姜令宜纳罕道：“这人是谁？竟有这样的体面。”方才郑昭等人说话，姜令宣听了一耳朵，听她们说洛阳王天潢贵胄，英俊异常，便以为这是洛阳王，因道：“这般荣耀，应该是洛阳王吧。”

        与她们坐一起的郑昕听了笑道：“什么呀，这是我二哥哥郑昀，世子伯伯的独子，王府未来的继承人”。二人这才恍然大悟。

        说话间，丫鬟小厮摆上了一排蒲团，年轻男子依次上前跪拜扣头，嘴里都是贺寿词。忽听见一声“我来迟了，倒叫小辈们赶在前头，该打该打”，又见一老爷年纪的人身穿官服昂首阔步走了进来，那先前行礼的年轻男人们纷纷喊着“问世子爷安”，“问二伯/叔安”。姜令宜便知这就是定西王府的世子郑默了。

        只听得一声高亢嘹亮的笑声，那人声音洪亮，似虎啸，“世子爷来晚了，当先自罚一杯，再给王爷王妃磕头”。又听得世子笑怼他：“你小子喝了几碗马尿，来我这儿充大王”，一群大老爷们你一嘴我一句，大笑声伴着说话声，什么也听不清，最后还是王妃让他们打住：“多大的人了，都是当老子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还不抵你儿子，快！去换了衣服，叫上你媳妇，再来这边磕头！”世子这才老实应是，又出去了。

        孙辈的男子磕完头又是重孙辈，正犹豫着是让女眷来先，还是等世子，只听见王爷道：“不用等他了，要是等他，得到晚上才吃得上中午饭”，于是子侄辈一拥而上磕头贺寿，接着才是女眷。轮到姜令宜姜令宣时，王妃笑着问高氏道：“这就是你那两个外甥女吧，果然如花似玉”，高氏恭恭敬敬地答“是”，王妃拉着姜令宜的手细细打量，又道：“这会儿我不方便，晚间再好好认一认吧”。高氏便带着两人下去了。

        贺完寿，离午饭开席还有会儿时间，男子们便回前院，女眷们便跟随王妃去戏台子点戏。到了地方，众多夫人皆已落座，秩序井然，上下尊卑依次而坐。一夫人道：“我们已经点过一回了，就等王妃娘娘您了，您点一出，世子妃再点一出，几位公主王妃娘娘再点。”王妃怪道：“怎么这么客气，还等我，你们先点就是了。”一位王妃笑道：“哎，这就要讲究了，总不能让主家最后点吧。”定西王妃笑道：“哪有？我压轴，这不正好。”引起一片欢声笑语。

        定西王妃也不推辞，拿着戏单子就要点，因着是贺寿，只点了几出热闹喜庆的戏看，王妃点了一出《满床笏》，世子妃不在，就由吴夫人替她嫂子点，王妃把戏单子翻到《麻姑献寿》递了过去，吴夫人翻了翻，加了一出《大闹天宫》。又请几位公主王妃们加戏，辈分低的几位算着时间，估计赶在晚饭前也唱不完，便推托不点，让给了辈分高的，最后只有敬纯大长公主加了一出《八仙祝寿》，代王妃和毅王妃合加了一出《五女拜寿》。

        唱了一两出，便有人来请，“夫人们太太们，前厅摆饭了，请诸位移驾。”一时贵夫人们起身整衣，正出戏台，就见一小丫鬟散着头发慌乱跑来，王妃皱眉正要呵斥，只听见小丫鬟哭道：“不好了不好了，世子爷他……”话没说完就被王妃打断，王妃心中预感不好，脸色也不豫，旁的夫人们也是极有眼色，一人道：“婶子若有急事先去处理吧，我们都认得路，不会走丢了”。王妃笑道：“那可真是失礼了，老二媳妇，你带着夫人娘娘们去前厅，我去后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吴夫人愣了一下，才忙应声。

        待人走远了，王妃才让小丫鬟说是何事，小丫鬟哭着道：“王妃娘娘您快去看看吧，世子拔剑要杀世子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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