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她的正经事
卢南琛依然没回头,只低头将烟蒂扔进墙边的一只小巧的铅皮垃圾箱里:“上头最想抓的还是邵先生,京报多次爆出北平政商的丑闻,用词犀利,叫他们轻易下不来台,是一早就被盯上的!上一次阿音他们带回奉天的相片和稿件,上头就想动手了,但是当时北平有很多东北逃难过来的人,舆论上过不去,去年南京方面与日本签订的停战协议,还有今年五月份中日签的《塘沽协定》,更是叫京报从头到尾批了一遍,在上头的眼里,这就是破坏和平,但又不能明目张胆抓,只能找人暗杀了!也是我们无能,千算万算,还是没能保住他!”
想起邵万里,卢南琛一汪古潭似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这个世道,上面的人容不下说真话的人,也容忍不了不同的声音。
邵万里早期时候,想要做个清洁的新闻界人士的愿望,终归是随着他的身死而烟消云散了。
陈飞儒目送着卢南琛整理好衣服和神情,扬眉,在门童的躬身间隙,嘴角带着春风和睦的笑进了宴会厅。
他知道卢南琛心里明白自己想跟他说什么,但是态度就摆在了那里,关于宋慈音的事情,不想谈,不愿谈。
最要命的是,宋慈音跟他是一样的态度。
温婉含蓄的浅笑,轻声细语的礼貌问候,叫他与父亲等一干陈家人都是一头的雾水,尴尬不是,自如也不是。
而他们两个人之间,来往互动,一个得体,一个自然,眉眼之间也再不见当初那样洋溢着的情意,仿佛当初情动不已的根本不是他们二人。
他突然想起,昔日他哥俩在秋夜柿子树下喝酒闲谈,卢南琛曾问过他一个问题。
如果有朝一日,这家国天下和儿女情长,只能二选一的话,他会怎么选。
陈飞儒记得很清楚,自己当时答的是:两者得兼!
而当时的卢南琛没有直面回答,只笑笑说,天下事多得是两难全。
所以如今,他的这位五哥是选择了家国天下,与他人联姻吗?
他觉得头有点疼,想着自己确实有点喝多了,便也不再往宴会厅里凑热闹去,反而是出了酒楼大门,往那大街上寻找安宁去了。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那个今日在他眼前进退得体的宋慈音,此刻在车上,一言不发,眼眶红了一圈,愣是忍着没掉泪。
席百川坐在副驾上,见她这副模样,有心想嘲讽她几句,开口却不知说什么,最后假装看风景。
“还没告诉我,到哪里去?”
“去广慈医院!何初先生醒了!”
“可以啊,这人早上才被保释出来,进了医院,你们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
席百川有些惊讶。
说到这位何初先生,那在学界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哈弗大学研究生,哥伦比亚大学博士,现任圣约翰大学副校长兼经济系系主任。
“我们在医院留了人,自然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但是他在特护病房,估计医院不会让我们进去,而且还有好几家报社记者都等在那里,要见到何初先生估计不容易!”
闻言,席百川回头,上扬的眉眼里藏了一丝得意:“要哥哥我帮忙?”
“嗯。”宋慈音看着窗外,情绪依旧不高。
席百川自觉闭了嘴,在这个节点上,他总算还是有点眼色的。
到了医院,果不其然,所有的记者都被轰出去了。
唯独宋慈音半路买了礼品,同席百川扮作了来看望何初先生的学生,如愿以偿进了病房。
然一眼便被何先生识破。
“先生果真慧眼如炬,学生自愧不如!”宋慈音大方承认,将礼品放下,“我是申报记者,盛恩瑾,这位是,席家小公子!”
何初先生喝水的动作一顿,抬头,略带疑惑,似没听清:“你是谁?”
宋慈音以为他指的是席百川,忙轻轻又解释了一遍:“席家小公子。”
“我不是说他,我是说你!”何初先生右手点向宋慈音。
“我,我是申报记者,盛恩瑾!”宋慈音不明所以,余光瞥了一眼席百川,见他恍若无人往一旁的沙发椅坐下去。
“你同淮海路上的盛公馆?嗯?”何初先生的手指不经意在杯身上敲了两下,眼神犀利盯着宋慈音。
“我家。”
言简意赅。如今这事可不用藏着掖着了,谁也没那闲工夫跟她掰扯十几年前的旧事。
“你出去吧!”何初先生突然一指席百川,“你出去吧!我和盛小姐有话要说!”
“嗯?我?出去?”
席百川似乎有点不大敢相信,这几年可从来没人当面赶走过他,何初可是头一个。
他有点不自在,挠了挠后脑勺,悄悄给宋慈音递了个眼色,得到后者肯定的答复后,他才起身,双手插兜出去了,顺带着把门关了。
“坐。”何先生搁了茶杯,微微起身端正了身形,见宋慈音依言坐下来,才道,“盛小姐,想问些什么?”
“何先生当日被关进警察局,外头传言您是在为那两个被政府枪毙的非法买卖鸦片的罪犯鸣冤,说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话,得罪了上头,我想知道您到底说了什么?”
既然何先生开门见山,她也没必要扭扭捏捏,顾虑重重。
“我敢说,你敢写吗?写了敢发吗?连我这样一个人都会因为这话被关进警察局,何况你一个记者呢?”
头微微往后仰了仰,视线也跟着稍稍上抬了一些,其实以这样一个角度看人,挺不礼貌的。
但何先生仿若未察觉,一直等着宋慈音回话。
“敢呀,申报办了这么多年,该说的不该说的,那可都说了!就光我们的总经理,那可是说了不少让某些人恨得牙痒痒的话呀!可那又怎样?是事实就得说出来!这是做记者,办报纸的初衷!不知何先生对我的回答可还满意?”
宋慈音知道这是何先生在试探她的胆量。
见状,何先生放下了微抬的下巴,脸色一松,整个人都变得温和了。
“盛小姐应该知道,政府三令五申,私自种植、贩卖鸦片是犯法的吧?”
宋慈音点头,同时微微皱了眉:“所以,我就更不能理解为什么外头会说您会为了这样两个人喊冤,得罪上头?”
“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在明令禁止的情况下,非要种植、贩卖鸦片吗?”
捏着笔的手一顿,她摇了摇头。
“因为”
这两年天灾比起前两年来要好很多,风调雨顺,全国大部分省份收成都不错。
但这收成好的日子过得比欠收的日子还要困难。
原因在于国内那些堆积如山的稻米小麦根本卖不出去。由于当下国际市场不景气,尤以美国为甚,因此国内市场上充斥着的都是外来的便宜的洋米洋面。
国内的米面相比外来的要贵上两三块钱,根本没有竞争力。
如果想脱手手里的米面,就得低价贱卖,这样农民就会赔个底朝天,而且还要面临繁重的苛捐杂税,很多农民被逼得上吊自杀,家破人亡。
过分的是,上头并没有想着如何去解决这个问题,制定相关的保护和补贴农业的政策,反而大力发展买办经济,毁灭国内农产品的销路。
另外,趁着国内农民手里的存粮卖不出去,有些地方军队趁机以极地的价格强迫农民贱卖,到手之后,再流进黑市,高价卖出。
这样一折腾,那些走投无路的农民便开始不顾禁令,种植罂粟,搞得家家有瘾君子,债务缠身,活不下去,也还不完。
“所以他们该怎么办?上头不为他们着想,还各种巧立名目征税,我看哪,最该征税的就是那些趁机敛财的不要脸的大家族,那姓孔的,姓宋的,哪个不是趁机吃得肚里流油,哪个低下头看过被他们吸血吸的家破人亡的那些农民!”
“谁也不想顶着枪毙的危险,去种植罂粟,贩卖鸦片,那都是被逼得没有活路了啊!”
满腔的怨愤无处可以释放,何先生只管捏紧拳头,说到窝囊处时,重重捶了床板。
“没有一个人愿意为那些可怜的农民做点什么事,即便有,寥寥数人也根本起不了作用,还要防着被人打压,可恨我何某饱读诗书,早年远渡重洋留学,到头来,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几多无奈和泄气,何先生彻底靠在了床头,耷拉着脑袋,苦笑:“这样,我们这个可怜的国家,出路在哪里啊?我们的子孙还要过多少年的苦日子?”
宋慈音停下了速记的笔头,紧紧蜷了五指,笔尖扎到手心都没知觉,只觉得跟随着何先生的叙述,她仿佛又看见了章台巷那些年里卖儿卖女的情景,是啊,如果不是被逼到绝路,谁想这样干呢?
“那依先生所言,该是要怎么做?”
“如今当务之急,是联手对抗外敌,什么停战协定,共谋和平,那日本人狼子野心,已经吞了东三省和热河,胃口早就已经大了,签的这个协定不过是明面上象征性敷衍一下英美的调停而已,如今英美经济自顾不暇,这张纸就是一张废纸!”
宋慈音彻底停下笔不写了,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天阴沉着,像是要下雨:“如果,如果他们也能像先生这样多为国民想想,就好了!”
何先生也将视线投向窗外,楼下半截杨树的树顶,在闷热的午后,连片叶子都没翻动。
临走的时候,宋慈音到底还是没忍住,问了何先生一句:“您是不是认识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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