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浴佛节
两日后,听风院。
碧桃在床边燃了一炉京城里眼下时兴的宣和内府降真香,这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方子,听说能引来仙鹤,她不求引来仙鹤,只想快些把她家姑娘的魂给招回来。
前日公子特意让引泉去请了韩大人来,谁料他诊过脉后,只说少夫人脉象稳健,身子并无大碍,脑中也没有淤血,让他们放心。怎么能放心呢?既然身子无碍,老这么睡着不醒,可不就是魂儿丢了么?
碧桃坐在脚凳上,托腮凝视着她家姑娘的睡颜,纤长的睫毛小扇子似的,若是睁开了眼睛,忽闪忽闪的,那才叫好看呢。她看着看着就把姑娘的脸跟记忆中夫人的脸重叠起来。
夫人是江州有名的美人。
可惜老爷和夫人死的时候她还小,那张俏丽的美人面只在她脑中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但一看到姑娘的脸,碧桃似乎就能记起夫人长什么样了。想到这儿,她忍不住起身照了照镜子,越照越灰心,只好又回来守着。
姑娘这么闹,可把她吓得不轻。
那日在方宅,老远就看见杜景安同姑娘说话,杜景安走了,又来了个方觉馨。她随小侯爷走过去,隐约听见方觉馨骂小侯爷是死老鼠,不一会儿,两人就打起来了,不知怎么的又落了水。可是那日她亲眼见着,姑娘分明就快上岸了,却莫名其妙说了句“要回家”,就沉了下去。
碧桃心里明白,姑娘从没把方宅那个地方当家,她说的家是侯府么?碧桃觉得不是,虽然姑娘到了侯府之后脸上的笑也多了,但要回侯府的话,为什么不上岸呢?她想,如果不是湖里有水鬼的话,一定是姑娘太想念老爷夫人了。
若是老爷和夫人还在该多好啊!姑娘也不必嫁给小侯爷了。小侯爷这个人吧,好看是好看,就是脾气怪了点。平日里看着客客气气的,吃醉了酒却乱发脾气,娶了她家姑娘又不知道珍惜,新婚第二日便去逛窑子。可前日姑娘落水,一向从容的小侯爷霎时失了方寸,在岸上喊得那般撕心裂肺,明明不会水,若不是引泉死命拉着,想是要自己跳下去捞人了。
哎,碧桃越想脑子越乱,一炉香都燃尽了,姑娘的魂还是没招回来,她骂了句“骗人”,便端起香炉去外头倒香灰。待坐在游廊下清理干净香灰,一抬眼,一道修长的人影立在眼前,是小侯爷回来了。
“怎么不在卧房守着?”
小侯爷快步朝房里走去,碧桃在后头小跑着才能跟上,到了门口,她喘着气打起竹帘,便见小侯爷径直往屏风后去了,须臾又走了出来,冷着脸问:“少夫人人呢?”
碧桃小跑到屏风后一瞧,咦,人不见了,兴许那香真有招魂的功效。她放下香炉,忙要出去寻人,顺着小侯爷的视线往月洞窗看去,垂丝海棠开得正盛,一重压着一重,遮蔽了大半个窗子,花树下立着一个纤纤的倩影,一头青丝如瀑披散在两肩,可不就是她家姑娘么?
她见小侯爷怔怔看了一会儿,也绕去了树下,放下心,找拨雪和寻冬制线香去了。
叶底的海棠开得热闹,花枝沉甸甸的垂下来,晏清走在树下,需得抬起折扇挑开。
这两日,他一直在思考,当日在方宅的湖里,予柔头也不回,那样决绝的沉进了湖底,是为什么。是因为这门硬塞给她的婚事么?他觉得不像是。不然,她为何在方觉馨面前那样护着他?
她其实不必这样的。那些话他早已经习惯,即便再难听些也伤不到他。况且,为了他,不值当。倒是她,在水榭之中跟人推搡,落到湖里可怎么办?
他走过去想打个圆场,才过了个转角,她果然就到了水里。不知道为何,他的心忽而空落落而莽苍苍了,那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这样未经权衡,纯粹而坚定的相信与维护,对他而言,是莫大的吸引。
又或许,早在龙凤花烛前,从她掀开盖头的那一眼开始,他便已经觉得,这个姑娘,实在太不一样了。
光明,赤忱,卓然侠气,是斜斜的一缕暖阳射进阴郁的崖底,他险些失去她。
晏清一步一步走近,予柔睡了两个日夜,甫一醒转,各类感官都迟钝的很,此刻并未觉察有人到了背后,仍旧抬头痴痴看花。
在离予柔一步之遥的地方,晏清停住了。他抬手想替她拂去发间的落花,想想她似乎是抗拒与自己接触的,又收回手,换上不正经的神情,笑着唤了句“方小姐”。
予柔闻声回头,澄澈的眼眸彻底灰败下去,晏清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是予柔先开了口:“小侯爷,我再也不能回家了。”
晏清愣了愣,她睡了两日,嗓子已经彻底养好了,不再是嘶哑刺耳的声音,而是清脆的,悦耳的。他想问,回家是回哪里的家,话在嘴里打了个转,化成一句不咸不淡的安慰:“以后侯府就是你的家。”
予柔并没有因他的安慰开心起来,只牵着嘴角勉强笑了笑,“谢谢小侯爷。”
院里起了微风,吹的花叶翻飞起来,晏清咳了两声,提醒道:“外头风大,先进屋吧。”
予柔一边走着,想起什么似的,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晏清答:“初八,浴佛节。”他顿了顿,“祖母的佛经我都抄好了,你不必想着这个,且你病了两日,祖母她也很担心你。”
予柔摇头道:“我是说,你是不是该找我吵架了?”
晏清这回被她认真的神情逗笑了,端起架子,将手里的折扇“哗”的摇开,“今儿过节,不宜吵架,改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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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浴佛节,其实就是佛祖的生日,汴京城里,不单各大禅院会举办浴佛斋会,汴河与蔡河旁也有商贩摆摊卖河灯及龟鱼螺蚌等供人放生。
老太太见予柔在这一日醒了,深觉是佛祖的恩惠,便令晏清陪予柔去相国寺祈福,求一盏浴佛水饮漱以除邪祟。
予柔原有事闷在心里,讷讷无言,到了相国寺,只见一座金子铸成的佛子置放在四尺长的金盘上,周围灯烛辉映,罗列着各色香花,金盘下不知设了什么机关,九条五□□龙口中吐出香水,等水满了,就有一位得道高僧持金勺舀水替佛子沐浴。
四海之宾,八方之客,无论男女老少皆齐聚于此,吹吹打打十分热闹,予柔被这热闹的气氛感染,心境也跟着开阔起来。侯府老太太常年供佛,因此那僧人见了侯府的马车,便捧了一盏浴佛水过来,晏清谢过,将那瓷盏递给予柔,道:“是用香料和糖煎煮的,可除邪祟。”
予柔想,对于这具肉身来说,自己这个魂可不就是邪祟?她接过,实在闻不惯那香料的气味,略漱了漱口,便将瓷盏交给了引泉。
“小侯爷,我们现在去哪儿?”
晏清摇着扇子想了想,“难得出来一回,段家物和石逢八子的北食做得最好,寺桥金家的南食也是首屈一指,你上回吃的鱼兜子就是在那儿买的,糕饼点心街边的店铺有烟火味儿,但要论做得精细还是得上矾楼,娘子想吃点什么?”
他一时嘴快,脱口唤她做“娘子”,予柔一整颗心都放在吃食上,倒也不理论。选来选去,还是去了最近的御街。
予柔下了马车才知道,御街说是街,却实在跟现代意义上的街不大一样。这条御街是东京城南北的中轴线,宽阔极了,中间的御道只能供皇家通行,往南走到朱雀门,就有一条最大的美食街。
予柔乐观的想,在这里生活也不错,最起码不会亏了自己的肚子,跟着晏清边逛边吃,什么玉楼山洞梅花包子,曹婆婆肉饼,装着各色糖果儿的梅红匣子,都尝了个遍。
出了朱雀门,蔡河边有许多卖河灯的商贩,灯的式样大同小异,不过是些荷花、金鱼之类。予柔选了两盏荷花灯,邀晏清一同去放,却见他手里已被大包小包的吃食占满了,连那把从不离手的扇子此刻都别在了腰间。
予柔方才只顾着自己吃,没注意小侯爷无形之间给自己当了苦力,她心里非常过意不去,见手里的竹签上还剩了一个糖果子,伸手递到他的嘴边,道:“小侯爷尝尝这个,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晏清笑了笑,知道她是想腾出手来拿那两盏河灯,便就着她的手咬下了那颗糖果子。予柔丢了竹签,果然捧了那两盏荷花灯,下到岸边,转头确认:“小侯爷,你们这儿是一盏灯一个愿望吗?”
放河灯是为祈福,却从没有许愿这个说法,晏清有心听听她的愿望,便诓她说是。
只见她小心的放下一盏荷花灯,双手合十虔诚道:“希望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婆哥哥嫂子别再为我难过。”
予柔头一回出门逛街,也曾精心的装饰了一番,乳白色云绫长裙配鹅黄色半臂,不戴冠,只梳个简单的随云髻,更显出少女的灵动来。
她回头看了立在身后的晏清一眼,纠结了一番又放下了第二盏灯,“希望小侯爷的病快些好起来。”
月光与灯色交织,映衬在予柔光致致的脸上,像是春风拂动细柳一般,晏清觉得自己的心被那么拂了一下,究竟拂乱了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予柔放完灯起身理了理衣裙,接过晏清手里的两个梅红匣子,叹道:“早知道先来放灯,再去买吃的,我还有好多愿望没许呢!”
晏清笑问:“方小姐还有什么愿望?”
早日推翻封建帝制,实现社会主义,要成为法治之光。这话当然只能在心里想想,予柔敷衍着大步朝前走:“真要说起来,一车河灯都不够我放的。”
晏清摇开扇子跟上去,“等哪日方小姐高兴,便是买上一车河灯又有何妨?”
他又问:“你起先许愿时说的那一长串什么爸爸是何义?”
予柔抬起头,冲他眨眼一笑,“不告诉你。”
他二人一个风流清贵,一个潇洒落拓,引得过路的行人纷纷侧目。大户人家女子出行,原该戴上幂篱,可予柔却说:“我化了这么好看的妆,却要拿东西遮住,这是什么道理?”简直就跟化完妆戴口罩一样暴殄天物嘛。
等到他二人被一前一后包抄到巷子里,来人又不为她撒出的钱财所动时,予柔才明白了幂篱存在的意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怪自己姿容绝世,八成是遇上劫色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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