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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海棠花落


巷子两端的人愈来愈逼近,予柔大呼“救命”,可是巡检的官兵分明从巷口过,却像没听到这边的动静似的径直离开了。

        冷静,予柔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

        她问晏清:“你手上有家伙么?”

        晏清立在阴影里摇摇头,予柔想他一定也怕极了,只好就地取材,把倚墙摆着用来装木炭的笸箩朝那两人掷去,她力气太小,筐里的炭灰大半倒在了自己身上,一旁的晏清呛得一阵咳嗽。

        予柔随即又拣了根旁人不要的烧火棍,装模作样的挽了个剑花,转过脸安慰他“别怕”。

        予柔的武学之路始于挽剑花,也止步于挽剑花。但眼下她手里有了武器,不知从哪里生出几分勇气,倒真像个侠女似的,挡在晏清身前,企图以假把式吓退来人。

        对面的人是个练家子,抽出匕首,朝这边奔来,予柔退无可退,只好闭上眼拿着烧火棍一通乱打。一寸长一寸强,那两人被她一通乱棒打的摸不着头脑,实实在在挨了几下,晏清找准时机拉着她飞奔出了巷子。

        予柔边跑边回头看,晏清提醒她“别分心”,劫后余生,予柔只管朝前跑,道旁灯光璀璨,卖小食的摊上升起烟火,楼馆里传来女子的娇笑,她不时踏进水坑,任凭溅起的泥点弄脏衣裙也浑不在意,这是予柔穿越后头一回体验到恣意之感。

        “哎哟,公子这是带少夫人去了哪里?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引泉守在马车旁,见他们二人满头大汗,灰头土脸的朝这边跑,担心他们又惹了什么祸端。谁料那两人相视一笑,压根儿不答他这话就上了马车,引泉狠叹了口气,无奈的扬鞭策马。

        予柔平复了呼吸,才觉察晏清一直拉着她的手没松开,那只手是光洁而有力的,她甚至能感受到指腹微微的寒凉,心中不觉砰然作跳,连忙挣脱开。

        外头的灯光火色透过竹帘映入车内,街市楼馆的喧嚣更衬出此刻车内的寂静来,予柔觉得再不说些什么的话,空气都要凝滞住了。她于是抬眼,却自晏清牙白色的襕衫上看到一块殷红的渍,似是有鲜血迸溅上去。

        予柔指了指那块血渍,问:“你怎么流血了?”

        晏清顺着她指的方向瞥了一眼,道:“无碍,不是我的血。”

        不是他的血,那是刚才那两个人的血么?予柔搓了搓手,觉得自己下手应该也没这么重,怎么把人打出血了呢?那两人要是死了,也不知道算不算防卫过当。

        予柔思索片刻,又道:“小侯爷,我觉得有人要害你。”

        “哦?”晏清朝她的位置挪了挪,凑近问:“方小姐说说是谁要害我?”

        “这个我也不知道,反正有人要害你就是了。”予柔见他轻笑了一声,只当他不信自己,继续解释道:“你别不信,你看方才那两个人可是直接冲你去的,而且巷子外头巡逻的人明明听到我喊救命,还当没看见,所以我猜肯定是你惹了什么人,你好好想想,汴京城里都有哪些仇家?”

        “汴京城里的仇家么——”晏清作思索状,用余光瞟见予柔那张认真的脸,将那双桃花眼一弯,笑道:“那可就多了去了,就比方说巡检司的都巡检使,他儿子的成亲礼被我和秉之闹了一场,结了好大个梁子,所以方才他见死不救。”

        予柔好奇道:“什么大梁子?”

        马车停住,晏清直起身,清咳了两声,“这个么,以后有的是机会跟你讲。”

        他这般神神秘秘,予柔反倒不稀得去听了,颇为不屑的“嘁”一声,起身下了马车,往听风院去了。

        予柔吹了灯躺在榻上,被浴佛节的热闹驱散的孤独又在夜色中聚拢,肆意侵夺着她的神思。

        天青色的莲蓬炉内溢出丝丝缕缕的青烟,予柔伸手去抓,原本成束的烟立时便散了,她抑制不住的想起,原本属于自己的那个时空,已经彻底回不去了。

        方予死了。

        在那两个日夜的梦里,予柔看到自己的身体被送进了抢救室,爸爸妈妈像被抽了魂魄似的呆坐在椅子上等着,哥哥站在门边一脸焦急,就连挺着大肚子的嫂子也来了。抢救室外的钟滴答滴答走着,像是过了一年那么久,终于有医生面色凝重出来说了句什么,嗯,该怎么形容爸爸妈妈的表情呢?

        那是予柔从没见过的复杂神情,伤痛,无助,随后慢慢是麻木,如果用影像记录下来,便是对心如死灰这个词语最好的注解。

        予柔在很小的时候就理解了死亡这个概念。那是在外公的葬礼上,爸爸教给她的。小姑娘指着青瓷坛子十分不解,“这里面这么小,怎么能装得下外公的身体呢?”

        是爸爸告诉她,外公不想让自己的身体白白被虫子啃噬,捐献了身上还能用的一些东西之后,经过烈火的淬炼,最终剩下这一坛灰烬,留给他们这些亲人缅怀。

        小姑娘似懂非懂,说出的话也没个忌讳,她说:“爸爸,我以后也要像外公一样,如果我死了,你就把我的灰种在花树下,这样到了花开的时候,每一朵花都是我,有风的时候,一片花瓣落在你的手心里,你就知道是我来了。”

        予柔看到爸爸颤抖着手填好了人体器官捐献表,将那小坛灰埋在了院里的海棠树下。风吹过,一朵海棠花拂过爸爸的白发,落到他的手心里,予柔看到他捂着眼睛,有泪从指缝里流出来,爸爸什么时候竟变得这样老了。

        予柔悄悄起身去了月洞窗前,夜风透过纱窗吹动衣料,贴在身上是微凉的,窗下那枝海棠依旧繁茂,她想,爸爸现在也在看花么?妈妈又在做些什么?

        她知道她的照片被摆在客厅里,妈妈每天都要仔细擦拭一百遍,照片是黑白的,由于年轻,不似遗像,倒像民国时期的女学生照片。予柔想,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情,或许是小侄子小侄女出生后,他们印象中的姑姑永远是年轻貌美的,可惜那并不是最能体现她美貌的一张照片。

        或许,或许等家里的新生命到来,爸爸妈妈便能走出丧女之痛了,至于自己,余生都要留在这里,要作长久打算了。

        身后的灯烛忽而亮起,予柔转过身,晏清端着烛台走到窗前,递给她一方帕子,她才发觉自己竟在流泪。

        “又想家了?”

        予柔接过帕子点点头,却习惯性的用衣袖抹了把眼泪,她瓮声瓮气问:“吵到你了吧。”

        晏清负手立在窗下,没有回答。他的衣袂被风吹得翻飞,像月中仙人,随时要凌风而去似的。静默了一刻,他问:“你的家在江州?”

        予柔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却笑了一声,自顾说道:“算了,不想说就别说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总觉得……你不像是我们这里的人。所以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父母,才能养出这样一个姑娘呢?”

        他敛去了白日里的花架子,一双眼深得像寒潭,予柔捏着帕子的手颤了颤,走到玫瑰椅里坐下,含糊道:“什么样的姑娘?”

        晏清好像真的认真想了想,才道:“别致。”

        予柔为着这句评价破涕为笑,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我就是想念家里人了。”她指着窗外,“我家里也有一株海棠,不过没有这么大。”

        晏清与她相对而坐,“方小姐是否知道一句佛偈,‘千江有水千江月’。”

        予柔疑惑的摇头,晏清续道:“千江映月,有千般的模样,可这千般模样终究是同一个月亮,纵然人世长久不尽,也还是千山同此月,千江同此水[1]。或许,此刻你的家人正与你看着同样的月亮呢。”

        予柔知道他在开解自己,展颜笑了,“谢谢小侯爷。”她顿了顿,又道:“不过,小侯爷的家人都在身边,怎么也会琢磨这样的道理呢?”

        晏清随手拿了块点心,捏碎了撒墙角的水缸喂锦鲤,道:“闲的无聊,瞎想罢了,时候不早了,歇息吧。”

        予柔回到榻上躺下,想着以后的打算,现下最重要的是学习文化知识,不能再当个半文盲了,她低声问:“小侯爷,你睡了吗?”

        几步之遥的床上传来一句沉沉的“怎么了?”

        “我想学写字,你明天教教我呗。”

        “明日不行,要去衙门。”

        “去衙门做什么?”予柔坐起身,“为今晚那两个人的事报官么?还是要找那个都巡检使的麻烦?”

        床上的人叹了口气,“在方小姐心里我就这么不学无术?去衙门自然是处理公务。”

        予柔惊讶道:“原来你还做了官呀,做的什么官?”

        “台院侍御史,芝麻小官,没能给娘子讨个诰命,实在对不住。”

        听了这话,予柔“噗嗤”笑出声,不为别的,御史是天子耳目,掌百官风纪,不知皇帝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让这位臭名远播的小侯爷做了台院的长官。不过御史还有一部分司法审判的权力,这与她在现代的专业倒是对口,予柔原本还想多问几句,转念一想,明日小侯爷还要早起上朝,就只好把话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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