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愿做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祥和八年,清明节。
春柳吐绿,百花竟放。
孩童们三三两两结伴放风筝,士子书生踏青访友。
景黎祭奠亲人回府,骑白马,着素服,招摇过街。
路过茶楼,忽然从天上掉下一块玉佩,好巧不巧的落他眼前,又好巧不巧被他接住,避免了玉碎的下场。
他仰头去看,只见茶楼之上,窗户洞开,一人穿着月白色缎袍,玉簪束发,临风而立。
但见此人剑眉星目,长身玉立,映着窗前那只灼灼耀眼的桃花,风姿飘逸出尘。
景黎向来游手好闲,喜结交朋友,尤其相貌不俗的朋友,上林城内但凡长得好看的,都或多或少受过他的恩惠,与他有那么一点瓜葛。
然而此人见他,笑容淡淡,目无波澜,只对他举了举手中翠绿的茶盏。
景黎握着那块玉佩,思索半天,确认和他并不相识后,便随手一扬。
那块价值千金的玉佩就飞回那人手中。
那人向他拱手致谢,景黎也不回礼,催马前行。
今日是清明节,不宜交友,不宜玩乐,不宜闹事。
景黎把这条规矩念了一万遍,也没抵住想回头看看的心。
胯/下马儿行了很远,他才缓缓回头,那人已经消失不见。
心头突然空落落的。
景黎心情闷闷的,路过太傅府,便下马跃上墙头,将赵小姐闺房一览无余。
他娘亲怀他时,曾与太傅夫人指腹为婚。
也就是说,他和赵小姐的婚事,还没出生时便定下了。
前些年,父母离世,不好提这事,如今三年丧期已满,赵家小姐也已及笄,按理说该商量婚事了。
但不知为何,太傅大人一拖再拖,拖到赵小姐成大龄未婚女,也不肯提这桩亲事。
景黎屈指算来,自己也有十八岁了,再过两年,行过加冠礼,他便能名正言顺的承袭父亲爵位了。
到时候赵家小姐就是侯夫人。
他们两个再生几个乖巧可爱的娃娃,保管冷清清的侯府热闹起来。
想着这些开心事,景黎忍不住笑出声来。
赵小姐天姿国色,读书识礼,长着一张和娘亲一样的瓜子脸,全上林城的男人都想娶她。
景黎也不例外。
他没事就喜欢趴在赵府的墙头,偷偷看几眼赵小姐。
有时她会躺在芭蕉树下的贵妃榻上读书,有时陪着小侍女踢毽子,有时会对着萧萧雨幕发呆……
而最近,她身边多了一个三岁大的小孩子,玉雪可爱,聪明伶俐不下于赵小姐。
赵小姐对他很是疼爱,不小心磕着绊着,都要责罚身边的侍女泄愤。
景黎觉得疼爱小孩子没错,但乱罚下人就不太好了,又转念一想,女孩子嘛,谁还没有点小脾气。
他们成亲以后,自己多让着她就是了。
景黎沾沾自喜的等着赵小姐出闺房,然后在院子里遛弯赏花。
墙外却突然响起了稚童的声音,“你是小偷吗?”
很天真的问题。
他可是堂堂淮南侯的儿子,富可敌国说不上,但轻松买下一座城还是没啥问题的。
景黎冲他撇了撇嘴,想起他便是赵小姐常常抱在怀里的奶娃娃。
稚童指了指墙内,说:“你为什么爬我家墙?”
“你家?”景黎也指了指墙内。
“对啊。我娘亲舅舅还有外公外婆都住这里,不是我家难道是你家?”
稚童最多也就四岁,一说话便控制不住流口水,许多词语没法表述清楚。
景黎听了个大概,努力回想,难道赵小姐的哥哥赵楚新添了这么一个三四岁的儿子?
可是他没听说赵楚成亲啊。
景黎便问:“你爹爹是谁啊?”
“我爹爹姓齐,叫齐得胜!”
那便是赵父的门客了。
景黎笑道:“你一人出来,不怕被人拐走吗?”
稚童笑道:“娘亲说过,不管我去了哪里,她都能找得到我。所以我想试试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跑到景黎骑来的白马跟前,满眼羡慕。
景黎跳下墙,笑道:“你想骑马?”
稚童点头,“我要骑马,将来做一个大英雄!就像……”他口齿忽然清晰,“就像宋蘅叔叔!”
“宋蘅?!”景黎略略惊讶。
前几日,他在府里侍弄几株珍贵的红牡丹,偶尔听下人提起,这位宋蘅将军才从北境班师回朝。
十万兵马,浩浩汤汤,惊天动地,连他侯府的下人都放下了手头工作,去城门外迎接。
听说宋蘅将军少年英才,俊美不凡,十二岁上战场,十六岁单骑直捣敌人黄巢,割下羯族首领脑袋。
至今年二十五岁,未尝一次败仗,屡战屡胜,用兵如神。
如此彪悍勇猛的武将,确实不多见。
在戏文里,这种武将应该三头六臂长相凶悍。
而在见过他的人嘴里,他是常年驻扎边关,却没有一丝武人的戾气,反而平和儒雅,待人接物进退有据,言谈举止才气不输翰林院那帮小学究。
朝中那些老学究们一时颇为推崇,纷纷到府上拜访,却吃了闭门羹。
门仆解释道:“将军在北境呆惯了,乍回上林城,水土不服,竟一下病了。过几日病体稍康,再去探望诸位。”
他一病不要紧,朝野上下掀起一股送礼热潮。
什么人参灵芝,不要钱一样往将军府里送,一时上林城珍贵药材紧缺,被人炒上天价。
景黎常吃的丸药都配不齐了。
这还不算,府里侍女听说宋蘅将军病倒,一个两个抽空熬药搓药丸,然后在景黎眼皮子底下给宋蘅送去。
景黎历来不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们愿送便由得她们去送,他也乐得看笑话。
回朝五日,皇帝颁布圣旨,封宋蘅将军为平北王,赐府宅良田,侍女小厮无数,羡煞上林城所有人,连带父母兄弟姐妹都一朝得势,成为人上人。
虽然他老爹已经是陛下眼中的忠臣良将,官做到了宰相,升无可升。
这几日,宋蘅的名字狂轰乱炸般屡屡出现在各种人口中,乍听见没断奶的娃娃也要以他为榜样,景黎心里不酸都是假的!
景黎弯腰想抱奶娃娃上马,过一把当大英雄的瘾。
身后忽然响起风铃般动听的声音。
“阿南!”
景黎抱着奶娃娃回头,见赵月儿提着裙角,发丝散乱,喘息不已,显是刚经过一场剧烈的运动。
景黎刚想和她打招呼,却听怀里的奶娃娃冲赵月儿喊了一声:“娘亲!”
景黎立时愣在那儿,保持着弓腰的姿势,放也不是,不放也是。
赵月儿不顾大家闺秀的形象,跑过来夺走奶娃娃,把他拥在怀里。
她眼泪纵横的抚摸着奶娃娃的后脑勺,说:“娘亲来了,阿南不怕!”
奶娃娃说:“这个大哥哥说要带我骑马当大英雄。”
赵月儿一怔,才看到神色呆呆的景黎。
景黎本想一切都到此为止吧,却被从宫里回来的赵太傅碰个正着。
赵太傅饱读诗书,最重礼法,竟纵容自家女儿和外男私通生下孩子,实在滑天下之大稽。
景黎站在原地,冷冷的看着他,不发一言。
赵太傅心知有愧,辛苦瞒了这么多年,以为景小侯爷总会有移情别恋的一天,到时候难题迎刃而解。
然而纸包不住火,还是被景黎逮到了。
景黎不想问罪谁,也不想计较谁背叛了他,只是可惜府中栽种的那些牡丹花,没等来它们的女主人。
赵月儿却不依不饶,抹了一把鼻涕眼泪,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他:“要怪就怪你自己!”
景黎一怔:“怪我?”
“谁让你是个病秧子,我才不要嫁过去做小寡妇,还有我早听说你喜欢男色,豢养男妓,你喜欢我不过是你胡乱搞的由头!”
景黎一时语塞。
她的话没哪里不对,他确实是个病秧子,没办法,娘胎里带的;还有豢养男妓,他家里现在确实住着一位小倌,但他们之间清清白白日月可鉴。
景黎跃上马背,揽住缰绳。
墙角拐出两个人来。
两人皆是峨冠博带,风流倜傥。
景黎眯了眯眼,紫衣的那个是赵月儿的亲哥哥赵楚,在刑部谋职;另一个穿白衣的,是他路过茶楼仰望过的人。
两人有说有笑,看到景黎的瞬间,赵楚便笑不出来了。
他心思玲珑,何尝看不出景小侯爷和他父亲之间的不愉快?
景黎两腿一夹马肚,无痕便撒蹄狂奔。
转弯时,景黎驱马心急,不慎摔下马背,在地上滚了几滚。
赵楚忙跑过来,扶起他。
景黎一甩衣袖,把他推开,坚持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忽而喉咙腥甜,气血逆行。
他咳了几下,呕出一大口鲜血,淋漓不尽,染红了身上的白衣。
赵楚急道:“你身子本来就弱,不可动气,先去我府上,养好病再说!”
太傅府?
景黎已经决定了,便是死在外头,也绝不踏入太傅府半步。
望着昔日好友,景黎只说:“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瞒着我?”
赵楚心一凉,他已经知道赵月儿私通小厮的事了。
景黎泪珠子跟不要钱一样,一滴一滴的往下掉。
昔年爹爹娘亲接连去世,他便如此灰心绝望,如今再体验一回,也算了无遗憾了。
白色缎袍的公子左手托着他头部,右手揽住腰臀,将他抱在胸前,十万火急道:“先去我府上,你赶快去找大夫!”
景黎将脑袋靠在白衣公子胸前,浑身软绵绵的,眼前依稀浮现小时候娘亲抱他的情形。
“娘亲。”他抓住白花花的衣襟,使劲蹭了蹭温暖的怀抱,笑道:“我好想你。”
就在他神识殆尽呼吸微弱时,隐隐约约的听到娘亲回应他,“我也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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