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长安阁纳新

厨房遭遇后，韩伯荣白日里常与人结伴同行，但至夜深人静，仍难免梦魇频频，梦中各式妖魔恶徒穷追不舍，凄厉狞笑，叫人透不过气。

        韩伯荣诞于妓房，母亲在后厨干杂活，从未见过生父。她生得标志端庄，性子沉静，在这处处轻浮的风月场所甚是惹眼，是以刚满十岁，母亲便把她做粗糙打扮。随着年纪渐长，眼看还是遮掩不住，索性日日往脸上抹煤灰。

        娘亲虽无才学，但勤劳正直，常教伯荣与人为善，坚忍自强，两年前她积劳成疾离世，留得女儿一人孤苦生活。

        韩伯荣自噩梦中惊醒，环顾四壁，空寂冰凉，她坐起身来，缓缓叹一口气。此时楚黎明亮的笑脸自脑海浮现，这小大人清朗又柔和地宣布要带着笔墨再来。

        十日之约就要到了，不知她是否记得？伯荣有些忐忑，那自称阿黎的孩子身份应很是尊贵，一时兴起随口约定，纵是再想不起来，也很正常罢。她的注意力终于从戚戚焉的梦寐中转移，云游了起来。

        ……京城的孩子，都如她这般精致好看么？终于，伴随着一些莫名的思绪，她又安然入睡了。

        至行医馆内，游医正将金针从楚黎胳膊上一一去除，边嘱咐道：“殿下再来三趟，就要入夏了，宫中冰窖可开始准备？”

        一旁服侍的心澄答道：“皇上前几日就着令制备了，年年入夏都是头等大事，惠先生放心。”惠至行点点头，他年过天命，在京郊扎根多年，已不是当年的轻狂游医了。

        见楚黎整整行头就要作揖离开，他摆摆手，示意有话要说。公主心里着急，她有约要赴呢，但惠先生今日仿佛格外郑重，她只得乖乖坐下。

        “咏川殿下，至腊月便十足岁了吧。”老医生起了话头。

        “如今夏天都未到，还早着呢。”楚黎心不在焉答道。

        “姑娘家心思起得早，是不小了。”

        楚黎不解道：“惠先生是指…？”

        惠至行终于切入正题：“殿下，燚草热毒，致烈致凶，一甲盖便能使七尺男子五脏俱裂，天下尚无人能解。有记载的数百例，仅活下男女各一，皆有奇遇造化。”他神情肃然，“身中热毒者，一怕暑气。都城地处东南，夏季湿热，殿下避于皇室冰窖练功，得以压制毒素。”楚黎五岁起，年年夏日泡在冰窖，早习以为常。

        老医生接着道：“这第二点么，因您年纪尚幼，未曾叮嘱过。”

        “请先生赐教。”

        “二是，切不可动情。男女情/欲之事，此生怕与殿下无缘。”

        楚黎在宫中的同龄玩伴极少，大多和一班皇弟跟着太傅念经史子集。她从未触及儿女情长，只觉先生语出突然，顿时有些茫然无措。

        心澄比她年长几岁，此时像是窃听了天大的秘密，先是神色慌张，继而又显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暑气自外侵袭，爱欲则是内生，一但催动毒发更加危险。殿下龙凤之姿，日后必然招惹追随者无数，需得时时谨记，克己复礼。”惠至行语重心长，又添了一句：“皇上和皇后娘娘，也是知晓的。”

        楚黎迷迷瞪瞪出了医馆，似是还不明白惠先生所说意味什么。她自语道：“怪不得父皇为我修了长安阁。”

        长公主中热毒后不到一年，宣仁帝便大兴土木，在中宫附近修葺了华丽的寝殿，亲题“长安阁”三字。宣旨楚黎入主时，引发举宫议论——东楚的未成年公主皆是跟随母妃起居，出嫁后便不住在宫中了，立朝以来，从未有过给公主开殿的先例。奈何皇帝坚决，咏川公主逾制也不是一两回了，说到底，还是皇家私事，朝臣便也只好作罢。

        公主晃晃脑袋，不愿多想，她性情本就自由不羁，无意嫁人生子，若在宫内终老，常伴父皇额娘左右，又何尝不是一桩美事？

        转念间她便高兴了起来，催促心澄道：“走了，我们去玉满香。”

        韩伯荣今日没有跟着贺大娘下值，独自留在后厨打扫。她算着时辰，犹豫片刻，自中衣抽出巾帕，走到水池边擦起脸来。

        “伯荣姐姐好等。”韩伯荣还未将脸上水珠掩净，便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她有些慌乱羞赧，转身对上了小公主的笑脸。

        楚黎未穿裙装，改换素色带金丝镶边的白袍，长发束起无冠，明眸皓齿。韩伯荣被这笑晃了眼睛，忙低下头道：“见过贵人。”

        楚黎终于见着韩伯荣的庐山真面目，眼前一亮，嘴里不忘纠正：“不是说了么，叫阿黎就是。”

        伯荣不再言语，楚黎见心澄总算哼哼哧哧上了墙，跑去拉她下来，接着利落地从丫鬟包袱里取出笔墨纸砚。

        “姐姐今日怎没做些好吃的？”公主没话找话。

        下厨房向来贫瘠，那乌骨鸡本是经年不会出现的物什，只一次便让楚黎撞上了，韩伯荣语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楚黎见没有回应，又道：“这样才好么，不然姐姐哪有闲心传授我菜谱呢？”

        韩伯荣心想，小贵人好像很擅长给自己接话头。

        下厨房的灶台桌面皆是坑洼不平，楚黎观望半天，仍不得一处可以展平纸张的地方。丫鬟和伯荣正帮着一起寻觅，突然听楚黎叫道：“有了！”只见她搬起一块大砧板，置于案几上，再将宣纸铺平，露出一副神气得意的模样。

        韩伯荣失笑，说道：“阿黎小姐果然有主意呢。”

        楚黎着心澄研墨，龙飞凤舞地听写着乌骨鸡汤谱。下厨房调料简陋，那日的香气主要依靠食材本身，加之伯荣对火候掌握颇有天分，食谱简短，并无甚奥秘，不多时便交代完了。

        楚黎依依不舍地写下最后的“红枣”二字，她想到，收了这菜谱，自己或许再无缘由逗留此地了。

        心澄刚收起笔墨，众人便听院外老远传来妇人尖刻的抱怨声：“上厨房已忙得脚不沾地，这下厨房却都在躲清静！”

        楚黎拉着心澄隐到角落，韩伯荣心知来人是谁，暗叹一声，迎至门口，低声道：“向齐管事问安。”

        一涂着厚粉的中年妇人旖旎着走入院内，她是上厨房主办采买的管事，年轻时也做过玉满香的妓生，脾性刁钻，三不五时便找下厨房晦气。

        “哟，今日怎得要起了干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妇人眼里透出惊艳，打量了韩伯荣好几眼，又昂头盛气凌人道：“明儿有侯爷在玉满香包了场，上厨房不得空，你去把厨子师傅、小工杂役的衣服都取来洗了。”

        韩伯荣垂首应道：“是，小的一会儿便去。”齐管事又上下扫视了韩伯荣一圈，方转身欲走。

        尚未来得及舒一口气，这妇人忽然顿住脚步，阴阳怪气地问道：“丫头，你已满十四了吧？”

        韩伯荣顿时脸色煞白，一言不发，几近哀求地看向齐管事。

        妇人不为所动：“傻丫头，我是把你往好日子里领呢，多少庸脂俗粉挤破头也进不了这玉满香。”言罢不再多看伯荣一眼，抽身就走，尖利的嗓音亦不给她一丝开口机会：“人各有命，你且安分吧。”

        前厅小厮说过，给楼里“引荐”姑娘，酬金丰厚。韩伯荣明白自己在劫难逃，怔怔望着齐管事离去的方向，眼神空洞。

        心澄拉着公主从角落出来，焦急地说：“韩姑娘，那管事的意思，莫不是要你……”

        韩伯荣微微摇头，她性格清冷，看似柔弱顺从，实则要强，现下只自顾想着，离开这京郊妓院，又能去往哪里谋生。

        楚黎前次已知晓了韩伯荣无父无母，此时她难得杵在一旁默不作声，皱眉思量许久，好似要下什么决心。

        韩伯荣不愿再麻烦楚黎二人，亦觉世间本就无人可靠，她深深瞧了楚黎一眼，酝酿着道别的话。

        公主此时终于眉头舒展，眼神复又明亮起来，她走到韩伯荣跟前，珍而重之地开口道：“伯荣姐姐，你可愿跟我回宫？”

        心澄几乎惊掉下巴，皇宫遴选宫女有严格的流程，小宫女皆是十岁前就要批量接受培训与淘汰。韩姑娘出身不符，又严重超龄，何况经热毒之事后，长公主身边服侍的人选慎之又慎，皇上和娘娘如何会答应？！

        见韩伯荣懵懵的样子，楚黎自觉唐突，又怕自己的来头吓到她，弱弱解释道：“我是当今圣上长女，你可听过咏川公主？”

        伯荣点头，仍是发懵。楚黎愈发坚定，诚心邀请：“长安阁有小厨房的，你可安心在里头做事，有我在，断不会有人与你为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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