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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初遇


知北从知道自己会在四月初八送到杨力府上后,便一直在思考各种可以在路上逃跑的情况。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刚过三月二十,渭城便闹起了疫病,据说是西边逃难的百姓带来的,天气这几日陡然热起来,三月下的渭城竟然有酷暑之感,隐约中这又是一个燥热的旱年,疫病便随着天气悄悄的传了开来。

        因着这不明来源的疫病,杨力便下令闭紧城门不许灾民进城,顺便也把城内的乞丐流民一股脑的都赶了出去,城中药方的药也被官兵搜刮了个干净,这时候城中除了有家底的商户,还有吃官家粮的官爷,就剩下杨力的五万土兵,仗着连年抢夺的粮食在城中过起了快活日子。

        可谁也没有想到此时城中官衙的大牢里,一场疫病会气势汹汹的蔓延起来,让这座看不见天日的城池从内部往外开始溃烂。

        三年前,昌顺二十一年夏,大楚太子李辩奉命前往西境平乱,与时任边州刺史平西候江仁庭江侯爷一起对抗西域五部的联合进犯,太子妃原为江氏幼女江云燕,为稳军心,太子妃携皇太孙李展与将士亲眷留守玉城,以表抵抗外敌之决心。

        这场战事格外的胶着,大大小小的战役足足打了一年多,一直到第二年的秋天,西域五部因消耗过重内部部族离心,西域的战火才渐渐有了平息的态势。

        谁知平息的战火还未彻底消散,将士尚未从战场中喘口气,太子李辩与江氏侯爷便被判了叛国重罪,人证物证俱在,一并呈到御前。

        一众叛军在边州遇朝廷平叛军队相遇,太子李辩与江老侯爷欲杀人灭口,被秦王和刑州刺史埋伏击杀于边城,玉城侯府内听闻消息的太子妃与世子妃,不忍屈辱以死明志,玉城留守的将士起了反心拼死抵抗,混乱中当时不过六岁的皇太孙李展下落不明,一起走失的还有江侯爷的小孙子江孤鸿和长孙女江影舟。

        秦王李名带着太子夫妻、老侯爷与世子的尸首,连着太子与西域传书的信件,北鼠部的俘虏,世子的副将,一同回到盛都,龙颜盛怒,废黜太子李辩为庶民,尸骨不得入皇陵,盛都太子府内家眷充入宫奴。

        堂堂一国太子最后沦落成为盛都城外的一个土丘,连同战功显赫的平西候,一起消散于荒野。

        秦王李名剿匪有功,封五珠亲王,从刑州回迁,驻守盛都代行太子之责。皇太孙李展因下落不明,秦王便以身体孱弱不堪远行之苦殁于渭城,借口稚子无辜被其厚葬在渭城西山,博得顺帝口中一句仁德之名。

        而此时的渭城地牢中,八岁的李展已经在牢中度过了两年痛不欲生的日子,从最开始的各种打骂食不果腹,到后来的病体缠身,小小的李展早已麻木了,在他眼里父母或许已经成了叔叔刀下的亡魂,而他也不过勉强留着一口气,之所以没有死,不是他命大,而是他还有用,牢里的守卫不敢让他死,就这样一边折磨他一边吊着他的命。

        生不如死的日子李展时时告诉自己,如果有朝一日可以出去,一定要去找父母问个明白,即使他们死了也得把他们的坟墓扒开,问问他们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真的是死罪,如果真的错了为什么不带着自己一起走,他明明不怕死的。

        陪着自己的管家伯伯日复一日的守着他,即时他病的比自己重,两年来却总是把自己馊臭的口粮省下来给自己吃,他也和自己一样,吊着一口气不甘心一个人死去。

        三月刚过,一场寒潮陡然来袭,身体本就病弱的李展倒下了,牢中看守起初以为只是着凉的小病,并没有放在心上,后来断断续续的烧了七八天才勉强给灌些汤药,等到他们发现李展只有一口气的时候,而他身边的老人已经迷糊不清时,状况已经很不好了。

        三月底的时候,管家老伯开始天天拿着破碗敲地牢的门,呜呜咽咽的喊着请郎中,等狱卒发现躺着的李展身上开始长褥疮,有些已经开始破裂流脓水时,城外疫病越来越严重,听酒馆里守城的兄弟们说,经常站在城门上看见外面一堆堆的生着病的灾民,还没有走到城门口,就死在了路上。

        四月初八的清晨,不到卯时一刻,知北便早早的起床了,今天是要去杨府的日子,琴妈妈一早便叮嘱妈妈给月娘梳洗打扮,一定要带上鎏金镯子,等着辰时一过便送往杨府。

        坐在梳妆镜前的知北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被妈妈摆弄着的玩偶,来这世道三年了,今天便可走出琴乐坊了,后面是生是死就都全凭命运安排了。

        可就残忍的命运看来,知北仍然不知道自己所承受的苦难,能不能换来一丝生机,或许命运本就没有公道可言呢。

        辰时刚过,月娘便坐上了去杨府的马车,马车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大上一些,护送的人也比想象中的多一些,此时别说跳车逃跑,就连掀起帘子看看外面都没有机会。这样严密的放手让知北再一次死了心,看来这次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也许是天意使然,就在马车在城中行了不到两刻钟的时候,马车周围传来了一阵人群嘈杂的吵闹声。

        “城中出现疫病啦,疫病飘进城里啦。”一群人都在跑着喊着,脚步声呼喊声越来越近的靠近马车。

        知北听见疫病后,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想尽力的听清楚一些。可谁知刚刚掀起一角的帘子,还没有探出头,前面似乎迎面过来了一支队伍,把刚刚还在吵闹的人群都压了下去,一个病弱的男人被人群撞了一下,倒在了马车上,知北只看见男人的头发往下移,接着车帘子就被伙计拉下。

        前面来的带头的人走到马车前面,对琴乐坊带队的伙计说到。

        “城中大牢出现疫病,如今病情蔓延的很快,为了不扩散至太守府,刚刚杨太守吩咐今天月姑娘就不要送进府里了,劳烦您回去跟琴妈妈说一声,让她好好照顾月姑娘,待疫病结束后再择日去琴乐坊接人。”来人说完。

        “遵命,奴才谨遵大人吩咐。”琴乐坊带队的伙计抱拳行礼回道。

        不多时,对面的人似乎回去了,月娘的马车也开始调头沿着原路返回,车里的知北从听见官爷的话后,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次算是勉强躲过一劫,只是疫病不知几时可以结束,多一些时日就多一丝生机,如今就算死在疫病里也好过死在杨力的手中。

        谁知心中所念,竟一语成谶,当天上午知北回到琴乐坊,琴妈妈就没有了好脸色,大骂着她是扫把星又胡乱的发了一通脾气后,让妈妈把她带走,如今这人自己打骂不得,也不能接客,只能好好养着吃白食,一想到这里琴妈妈的心都在滴血。

        可惜这些知北都不知道了,从街上回到琴乐坊的别院后,没过几个时辰她便昏昏沉沉的,一开始只当是累着了,妈妈也没有多说什么,还是按照往常的流程教导她练习才艺,等到护送知北的伙计第二天陆陆续续都病倒后,大家才意识到这是染了疫病。

        而此时的知北早已经高烧不止浑身抽搐,连带着身上也浮起一片片可怖的红疹。

        城里杨太守下令一旦发现得了疫病的人,其家人和身边的亲友不论死活都直接从城墙上丢出去,如今琴乐坊一下子倒了这许多人,琴妈妈也不敢声张,担心一旦漏了馅会让整个琴乐坊都被扔下城墙,在把所有生病的伙计和姑娘都集中的丢在后院柴房后,琴妈妈便带着没有生病的姑娘婆子和伙计集中躲到前院里,一天天的开始每天喝着从杨太守那边拿来的草药的日子。

        知北无力的躺在后院的地上,全身的酸痛让她知道这次可能过不去了,这古代又没有疫苗抗生素,琴妈妈和其余的人知道她得了疫病便躲之不及,连她手上的镯子都没有人摘下便丢到了柴房里。

        白天中她昏昏沉沉的看见身边有的伙计已经翻着白眼死了,随着天气一天天的炎热开始腐烂,目之所及的一堆人中,看不见一个健康的人,想着自己原来还可以干干净净的走,知北的心里竟然泛起一阵阵的庆幸。

        知北生病后的第二天,赵爷带着人回了琴乐坊,听了琴妈妈的哭诉,他想着这些病人丢在后院也不是办法,总会被发现,但也不能一把火烧了,那样会引来官兵搜查,找个地方埋了又担心城里有人看见告密。

        直到第三天,城里因为从城墙东南角扔下去的尸体太多,一直扔也不是办法,尸堆已经快与城墙持平了,这时杨太守便下令每天晚上打开城门,把城里的病人集中起来一起送出城,扔在城外的乱葬岗。

        得了消息的赵爷便买通了几个官爷,告诉他们琴乐坊有几个姑娘和伙计有染被发现,用了点刑结果死了,这大热天的也不能留在家里,要是腐烂引发疫病便不好了,这些官爷平时都是琴乐坊的常客,又有钱拿也乐意卖这个人情,听了后也不辨真假的告诉赵爷,让他晚上辰时三刻把人直接丢在北门附近的停尸堆,直接扔那就好,他们也怕染上疫病,到时也不会细看,等时刻一到就一起带走扔到乱葬岗就好。

        于是在四月十二的这个夜晚,尚且还有气息的知北被赵爷和两个伙计,和几个已经死了的伙计姑娘一起扔到了北门的停尸堆,知北的身上压着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尸臭味涌进鼻腔,挤压着知北胸腔为数不多的空气,不过她已经习惯了,反正马上就要死了,臭不臭闷不闷已经不再重要了。

        巳时刚过,城里远处传来了马车声,迎面来了一群裹着面部和全身的士兵推着几辆板车,他们把活着的、还有口气的、死了的、求饶的一股脑都搬上板车,一同送到了城外西北角的乱葬岗,就这样知北在一群尸体和活人的堆里,搭着马车晃晃悠悠的走了一个半个时辰,便似乎到乱葬岗了。

        板车一掀,呼啦啦的一堆人就都被倒进了乱葬岗,落入尸坑里的知北身上压着一个老妇人,不过老妇并没有死,身体比知北要好上许多,妇人落下后,艰难的挪起来蹒跚起身便踩着知北的身体往边上缓慢的移过去了。

        她挪走后,失去压力的知北勉强的睁开了眼睛,如今已经四五天没有吃饭了,但知北并不觉得饿,只是有点渴,在柴房的时候,赵爷担心天太热了他们会腐烂的快,不能让臭味会飘出去,便让人中午给他们泼几遍井水,知北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原理,但是她知道她还没有死多亏了赵爷那几瓢水。

        如今这荒凉的场景伴着鬼哭声,不过果然跟想象中的一样,这古代的天真干净啊,星星一闪一闪的好看极了,若就这样死了也值了。

        知北想坐起来一点,但在手掌接着“地面”撑力的时候,她按到了一片腐烂的肉,一按就散了,这里哪有什么地面,都是一层层的尸体罢了,知北费力的转头看了看左右,即使知道自己已经要死了,却也难免心中涌起万分恐惧。

        她的左右都是死人,这辈子何曾见过这么多死人,已经腐烂的生了蛆虫的死人围着她,她已经闻不到尸臭了,慢慢的她也成了这尸臭的一部分,知北很想离开,可现在的她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停止挣扎的知北看着天,想到真的就这样死了么?现在好不容易,甚至是比想象中容易了千倍万倍的获得了自由,自己真的就这样死了么?所谓人传人的疫病,不是获得了抗体就可以了么?自己捱过了五天是不是就意味着她能活下去。

        想着这些知北便不愿意继续呆在尸堆里等死。

        她忍着恐惧开始用仅有的力气翻过身,不看身边的腐尸与骷髅,一点点的往边上爬,好在她落下的地方离坑边不算远,并且扔人的地方尸体堆的很厚,已经快与尸坑齐平,刚刚的老妇就是这样爬了上去的。

        知北一直不停的一点一点的爬,就在她爬到尸坑边的时候,已经快耗尽了力气,她躺在尸坑边的尸体上喘着气,今天就这样吧,真的不行了,如果明天自己还没有死的话,哪怕爬着吃腐肉她也要离开这里。

        就在她的手因为脱力垂下的时候,旁边离她一臂距离的地方,一个小小的手慢慢的放在了她的手上,不能动的知北被吓了一跳,她深吸了一口气忍着好奇战战兢兢的勉强转头看了过去。

        星光的光亮下,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发现,那是一个已经看不出是男还是女的五六岁孩子的小手,孩子眼睛虽然没有闭上但也耷拉着,双目无神的看着知北,就那么绝望无助的一眼,便让知北想起来前世那个倒在自己身边的孩子,他也是那样无助又无神的看着知北,知北记得自己倒下的时候,也握住了男孩冰凉的手,看见了男孩眼中留下的眼泪。

        “是你吗?”知北张着嘴巴无声的对着孩子说话,但那个孩子目光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一直没有回应。

        应该是你吧,前世你陪着我,这辈子又是你,还真是孽缘。知北想着想着竟不再害怕的笑了,她收紧自己的手,把那个小小的手握在手心。

        “不要怕,这次我带你一起走。”继续无声的做着口型,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知北看见孩子的眼角似乎留下了一滴眼泪,如前世那个孩子一般,可是疲惫的知北已经想不了太多,没过多久便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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