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眉间有溪水，一剑动八荒

琉璃的脸上浮现出敬重之色，显然即将出口的是个极其伟大的名字。微生霜不由也坐直了些，耳中听得对方的声音，郑重说道：“我和你提过的，那位明月剑君——檀上月。”

        “在他之前，剑道九境，皆是寻觅神兵古剑，收服剑灵，借剑灵之力修行。”琉璃说道，“但明月剑君却另辟蹊径。他沉寂五年，此后在沧浪山巅观飞雪而悟道、一夜白头。旋即他从第一境界直入第四境，宗门为其震惊，开启剑冢，冢中名剑任君挑选。

        “他却对宗门长辈说，有自己心中之道。他踏遍名山大川，亲手收集材料，铸为剑胚温养；于生死之间悟道，二十五岁登上九十九重凌云梯、守擂三十日不败，成为昆吾——啊，也就是今日的望日剑宗——史上最年轻的剑冠。其后百年，明月剑君剑开天门、成为五帝城十万年来的第一位剑仙，也以自己的‘道’，重塑剑道九境。

        “所以如今的剑道有两条，一是旧道，以剑灵证道；二是新途，以本命之剑证道。而无论选择了哪一条道统的剑师，都会将明月剑君离开剑冢时的那句话铭记于心。”琉璃笑了笑，“或许这两条道统都不对，只有那句话才是剑道的真谛。”

        “什么话？”微生霜听得入神，追问道。

        “吾之道，存乎一心，何必要听古人云！”

        似是连风都被这词句中的气势镇住，整个杂货小铺之中一时静寂无声。微生霜的胸臆间不由也被激起一股豪情，仿佛看见无尽的天地等待着自己去开拓。

        她狠狠一拍桌子，站起身大声道：“我也要修剑！”

        琉璃冷漠地看着她。

        “可你已经是咒师了。”他冷漠地道。

        微生霜默默地坐下了。

        “当我没说。”她说，“你继续。”

        叶秋霜带着狸奴，躺在房顶上晒太阳。

        他们来到江峡县已经五天了，不但没有见到传说中要掀起洪水淹没整个县城的恶蛟，甚至没遇见一件不平事。一人一猫十分安逸，狸奴甚至翻过圆滚滚的肚皮，打着呼噜睡着了。

        叶秋霜也闭着眼，似乎在打盹。

        叶守嗣经过院中，不由向屋顶张望。明亮的日光下，他果然又看见了那柄剑——若隐若现，浮动在叶秋霜身后空气中的剑。

        那剑似乎是半透明的，它转动着锋芒，像个好奇的小孩，打量着周遭的世界。只有在转过某种角度的时候它反射阳光，身形才会稍微清晰一瞬间，然后便又隐去了。

        叶守嗣虽然没有天赋，未能踏入修真之途，却也听说剑修一般都只有一把武器。家主的剑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也就是那柄传世的“切玉”。

        只是作为最普通的族人中的一员，他从未亲眼见过这柄神剑。

        那就是切玉剑么？为什么竟会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就好像那是一个——活物？

        叶守嗣看了会儿，便穿过院子，准备去书房处理今日的公务。才走了两步，他忽觉眼前暗了，抬头一望，才发现湛蓝的天空中不知何时飘来一朵乌云。

        真是怪了，好好的大太阳，怎么就飘来片乌云，还只有一朵？

        屋顶之上，假寐的叶秋霜骤然睁开双眼。他的身旁狸奴也醒了，小黑猫从被阳光晒得发烫的瓦片上翻起身，抖了抖被压得蓬乱的毛，说道：“主人，有妖气。”

        叶秋霜应了一声，也坐起身，望向遥远的陵越江方向。他的眼瞳漆黑，却清澈如同雨后的天空，有一种脱却尘世般的干净。

        “主人，你去对付那恶蛟吧，狸奴为您守护县城。”小黑猫挺起胸膛，尾巴绕着脚边端正坐好，义正辞严地道。话说得漂亮，它其实只想躲懒，和蛟龙斗多麻烦啊，不如守着县衙睡大觉。反正只要有主人在，那破蛟想来也越不过陵越江堤。

        “不必。”叶秋霜却拒绝了它的分工，说道，“狸奴，你与某一道前去。你的妖火并不适合用来守护县城，上次降妖时你就烧掉了整座南山，害的某被山神问责。”

        言下之意，别到时候洪水没能把县城淹了，猫火却把县城烧了。

        狸奴的耳朵耷拉下来。

        话音落下，叶秋霜已经捏诀御剑，腾空而起。狸奴既然躲不了差事，也就尽职尽责，立刻化出九尾猫妖的原形紧跟其后。此时陵越江边风云四起，雷鸣隐隐，大片大片的乌云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聚拢，如同一个巨大的漆黑锅盖，一把扣在了江峡县的上空。

        真真是乌云压城城欲摧。

        叶秋霜足踏飞剑，早已开启法眼，向那陵越江望去。只见江中一道白影如练，劈波斩浪，竟是逆流而行。它巨大的身体几乎填塞住大半条水道，江水从它的额前被分开，冲击着高高的堤坝，激起的浪花有几十丈高。那蛟全身雪白的鳞甲零落，此刻与巨浪搏斗，水流擦过身体，唰唰作响——正是叶守嗣信中描述的那条托梦恶蛟！

        “主人，我们现在动手吗？”狸奴化作的猫兽四爪踏云，停在叶秋霜身边问道。

        叶秋霜凝视着江中那如练般的白影，缓缓摇了摇头。

        “再等等。”他道，“既然长老的信中说待它水淹县城的时候再出手，必然有长老的道理。”

        老蛟奋力扭动身躯，水流的阻力让它疲惫不堪，却依旧咬着牙努力前行。高天之上乌云聚拢，雷电有如蓝紫色巨蛇翻滚于云间，它明白自己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这是它的第三次尝试，如果不能成功化龙，那么必然挺不过之后的雷劫！

        白蛟须列戟张，巨大身躯摩擦着江岸，溅落沙石无数。江堤在它的挤压下摇摇欲坠，整条大江都被搅动起来，江水浑浊如泥浆，无数水族争相逃窜。那翻卷的大浪一浪高过一浪，白蛟奋力向前，沿岸无数木石崩落，有的砸进江水中，而更多的则砸在白蛟身上。

        白蛟筋肉结实，却耐不住木石太多，渐渐有鲜红的蛟血扩散在江水中。而让它更加紧张和狂躁的是头顶之上不知为何，总有一种锋锐危险之极的气息，一直遥遥指着它的眉间。

        白蛟无法不分神去留意那一道剑意，却又要同时逆流化龙。它的心里越来越不安，整条陵越江都几乎在它的游动中被掀起，只听得空中一声炸雷，大雨倾盆而下，江水霎时暴涨，眼看着就越过了堤岸！

        叶秋霜身形一黯，身后陡然亮起一道如惊电般的剑光！

        他最终也没听从长老信中所言，决意提前动手。若是等江堤被白蛟彻底冲垮，城中必然化作泽国，所有百姓都会成为水族妖类的食物。那一剑势若雷霆落下江中，直刺白蛟的双目之间，正是颅脑要害。

        白蛟脑中警铃大作，心知不妙，正要盘起身体迎敌，却不知为何被一道更强烈的预感制止了。它只犹豫了不到十分之一息的时间，便决定无视那一剑，继续逆流而上！

        白蛟发出震天的咆哮，带着斑斑血迹的身躯向前狂卷，不管不顾，一心只有向前、向前，再向前！

        狸奴高据半空观战，密集雨幕稍稍遮挡了它的视线，却不妨碍它看清白蛟那一往无前的决心。狸奴的内心不由有些疑惑，那蛟难道是白痴么？主人的一剑若是硬接，即便当场不死，它也必然遭受重创！

        而雨幕之中，却幽幽亮起了一线紫芒。

        那光华极美极妖异，像是一瓣紫色的莲花，又像是谁明眸中遗落的一瞥，带着种动人心魄的绮丽与哀伤。随着那道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快，狸奴骤然发现，那竟是一道如弦月般的刀光！

        它嗷地一声跳起来，亮出如弯刀般尖锐的利爪，就要替主人抵挡那一刀。但旋即狸奴便看见那刀并不是奔着叶秋霜去的，而是奔着叶秋霜发出的那一剑。

        紫色的刀光击中银色的剑芒，发出一声震动天地般的铿锵金铁之音。剑光被惊退，叶秋霜抬手一引，只见一道淡淡银芒从雨幕中闪掠而回，它的后方半空之中重重紫影开谢，呼吸间有如万千青莲开放，刹那芳华。

        有雪青色的身影踏着莲华，步月而来。那月是他手中的弦月，是浸透了杀气与莲香的月光，落下之时，便是夺命之刻！

        叶秋霜两袖一卷，惊电般的银芒化作两袖剑气，卷动漫天如注的暴雨。他将这两袖雨水化作长剑，刀芒破空，剑光呼啸，“哗啦啦”一声击水的大响，暴雨和水流飞溅，双方又一次打成平手，各自震退一步。

        “原来是叶氏的家主。”对面那人轻笑道，嗓音低沉，如同丝绒滑过耳畔，出奇得悦耳，“果真是眉间有溪水、一剑动八荒的翩翩少年郎。”

        “眉间有溪水，一剑动八荒”，是当年叶秋霜修炼有成、离开望日剑宗入红尘历练时宗主所赐之评语。能知道这句话，说明这用刀的青年至少与望日剑宗颇有些渊源，并非什么泛泛之辈。

        “阁下是谁？”叶秋霜却并不接他的茬，而是皱眉问道，“为何竟会手持莲华妖刀？此物不是被封印在枯叶寺中么？”

        暴雨倾泻，江中白蛟还在昂然游动，叶秋霜的眼中却只剩下对面那一人一刀。只见对方身着雪青色长衣，银发飘舞，气质脱俗，面容清艳如佛陀座下的莲华。他一手执着长刀，紫色刀光映照他修长眼尾，葳蕤层叠的紫，如万重盛放的藤花。

        而他竟然是合着双目的。

        狸奴龇牙，护在主人身前。

        “阿弥陀佛。”雨幕中，有人高宣佛号，“对面的施主，勿要急着动手，且听贫僧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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