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人生不如一场醉

听见猫叫的琉璃抬起眼，只捕捉到一个仓皇逃走的黑猫背影。

        云州城果然富庶，连一只流浪猫，都养的油光水滑膘肥体壮的。琉璃摇了摇头，拍拍叶秋霜，见他没反应，便转头道：“掌柜的，你不会给他下了蒙汗药吧？”

        微生霜还在那儿热下酒菜呢，闻言从柜后探出头来，疑惑道：“我这开的又不是人肉包子店，哪来的蒙汗药？”

        “……倒也是。”琉璃看看对面趴倒在桌上的叶秋霜，又看了看他身后那柄无时无刻不是悬浮着的切玉剑竟然也“啪嚓”一声掉落在地，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是叶家的人。

        “哇，不是吧？”这时微生霜也看见了趴在桌上的叶秋霜，惊道，“他不是剑师吗，酒量这么差？”

        现在的年轻人不行啊！

        “真是麻烦。”琉璃皱眉，伸手把叶秋霜拖下了桌，“把他塞到客房去吧……你把他的剑捡起来，到时候跟他扔一起。”

        “喔。”微生霜放下手里才切好的五香豆干，心中觉得十分可惜。她拾起切玉剑，看着琉璃跟拖死狗一样把叶秋霜拖走，忽然觉得此情此景，像极了杀人越货的现场。先一发蒙汗药把人麻翻，然后拖去后厨扒皮放血……呸呸呸，我又不是孙二娘，开的也不是人肉包子铺！

        “噔噔噔”，她踩着木制阶梯，上楼去了。

        狸奴狂奔一个多时辰，才终于飞到了临璧山。此时夜色已深，临璧山虽没有落锁的说法，但巡夜的弟子也都开始上工了。狸奴化出本体一阵疯跑，吓得好几个弟子以为来了妖兽闯山门，差点各自祭出法器。

        好在狸奴脖子上的铃铛并不仅仅是个装饰，里面还存着一道临璧山的咒符，可以验证身份。几位弟子认出这是叶秋霜的灵宠，才松了口气，便听见狸奴大哭着嚷嚷道：“来人啊，救命啊，我主人被坏家伙暗算了！”

        望日剑冠也能被暗算的吗？！

        几位临璧山巡夜弟子大吃一惊，一个个都傻眼了。虽说大家都是术师，但望日剑冠那是何等存在，连他都被暗算了，自己这几个小喽啰过去还不是洗干净脖子等死的份儿？狸奴看这几个家伙一水的懵逼脸，心中更急，随便抓住一个弟子，嚎啕道：“你们今日当值的长老是谁！”

        “啊，啊！”那弟子被它一喊，总算从震惊中恢复了些许，结巴道，“是，是陆掌剑。”

        “快带我去见他！”狸奴大叫。

        陆离这一个月来，可谓是忙得不可开交。临璧山出自承天道，因此也模仿承天制式，掌门之下设立三位长老，分别是掌剑、掌刑、掌印。身为掌剑使，陆离原本只负责外务，但最近负责内务的掌印使正在闭关冲击第六境，他的事务便由掌剑使陆离，和另一位掌刑使一起分担。

        偏偏这段时间又连出两件大事，一件是眼下的掌门千岁寿宴，另一件就是大半月前，杨树镇的蚩妖作祟。

        那“蚩”乃是《妖异志》上有名有姓的大妖，得是道法高的修士才能与之对抗。但临璧山内混入了魔门奸细，他假传情报，将“蚩”谎报成才堕魔不久的牛妖，派出一队年轻弟子前往诛杀，还皆是年轻一辈的翘楚。

        结果三十个仙苗几乎全军覆没，只剩楚戈命好得到高人搭救，放出了纸鹤报信。陆离想要捉拿那奸细问责，人却早就跑了；不得已只好先亲自动身，前去杨树镇斩妖。

        唯一的幸运，就是在那位隐世大能的店铺中得到了不少好处，令陆离还有一点欣慰。他也为此精心准备了回礼，只等若有一日再次踏进那店中，就将礼物送给店主人。

        处理完蚩的事情，陆离又全心投入到掌门的千岁寿宴之中，忙得连修炼的时间都没有，就怕前来祝寿的贵客们出了岔子，有损临璧山的颜面。然而怕什么来什么，这天他才刚歇下，狸奴就风风火火冲了进来，一头撞开房门，大哭道：“陆掌剑，救命啊！我主人要——喵？！”

        它冲进来得太突然，陆离正脱了外袍要上榻，自然也没带他那张从不摘下的青铜鬼面。一人一猫打了个照面，狸奴赫然看见一张极其稚幼的圆圆娃娃脸，不由惊得打了个嗝，连哭都忘了。

        这，这这这，这是那位以严厉和不苟言笑出名的陆掌剑？！

        陆离默默抓起面具，重新扣在了脸上。

        他十六岁时修炼走火入魔，虽然保住性命，身体却再也无法生长，永远停留在了十六岁时的样貌。偏偏他小时候就是清秀可爱那挂的长相，修为低时还没啥，等修为越来越高在门中的地位也越来越高……就有点尴尬了。

        ——每当有新弟子见到他，都会想笑场。

        于是陆离才弄了这名为“无常面”的法器，把自己的脸给遮住了。虽然身形依旧是少年的纤细瘦削，好歹不那么对比强烈了。

        “你家主人出什么事了？”陆离认得狸奴是叶秋霜的灵宠，一边披上外衣，一边问道。

        狸奴受到惊吓，差点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被他一提醒才又想了起来，不由以爪捶地，哭道：“陆掌剑，狸奴的主人被人给暗算了，狸奴亲眼看见的！他喝了一口什么东西，就一头栽倒不省人事了！”

        陆离心下一惊。

        叶秋霜是什么样的地位，望日剑冠，同时还是罗浮叶氏的家主。以他于剑道一途上的修为，当得“惊才绝艳”四字，与承天道的那位天才首徒不分伯仲，还是个剑师，可以说是九大道统里最能打的。而术师们体质特殊，对毒物和麻药都有极高的抵抗力，要能放倒叶秋霜，那绝对得是特别炼制的灵药才行。

        “你看清了？”他确认道，“真有人对叶剑冠下了毒手？”

        “绝对没错！狸奴亲眼看见了，主人绝对是遭遇了不测！”黑猫以爪挠地，地板都被它锋利的猫爪刨成了木花。

        叶秋霜这等身份的人若出了事，要往大里办那是整个临璧山也担待不起的。于是陆离当机立断决定往小了处理——也就是他亲自悄悄地先跑一趟，看看情况究竟如何。

        万一是搞错了那最好，若是真出了事，以他的修为，也至少能让事态不扩大。陆离心下盘算着手里已经把外衣穿好了，他随手一甩，一只青竹长笛脱袖飞出，霎时化作翱翔的青龙。陆离伸手拎起黑猫，一跃跳上龙脊，青龙爪踏云气，乘风而起。

        “带路。”陆离对黑猫说道，“我去救你的主人。”

        “是！”黑猫在他的手里应道，四爪腾空乱抓，“那个，陆掌剑，您先放狸奴下来。”

        叶秋霜睡得从来没有这么香过。

        在梦里，他恍惚回到了自己的幼年时。

        切玉，这柄人人都以为是叶家传世神剑的兵器，只有叶家的高层才知道它其实是一把不折不扣的魔剑。从它认主的那一刻起，切玉剑就会不停地蛊惑自己的主人，让他以血饲剑，堕入魔道。

        为了压制这魔剑，叶家不得不从小培养孩子，以让他们养成纯善的心性与行于正道的决心，才能在成为切玉剑主后不被自己的兵器所控制。

        这与其说是传承古剑的力量，不如说是一种献祭。每一位切玉剑主修为再高都活不过五十岁，就是因为人的意志是有限的，而一旦他无法对抗来自剑灵的蛊惑，就会堕落成魔。

        而成魔的唯一结局，就是被正道诛杀。

        叶秋霜和自己的几位堂兄弟一起，都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选做了切玉剑的“祭品”。他们被长辈们悉心教导，以浩然正气熏陶，对天道抱有信仰般的意志。这很难，因为这并不是说将孩子养在温室里、不让他看见世间丑恶就可以做到的，因为成长在纯粹的“善”中的幼童，反而会在见到“恶”的时候更容易堕魔。

        很多时候，这都要看他们自己的天性。

        叶秋霜作为这一代切玉剑主的候选，见识过最煊赫的权势，知道世界的顶点在哪里；也曾深入红尘，经历过最困窘的日子，见识过最险恶黑暗的人心。天高三万丈，地深四万仞，只有他在一次次试炼中坚守本心，明白自己身处的位置，也知三千世界、芸芸众生，知每一种世相，都有其存在的理由。

        他做足了面对任何状况的准备——喜乐也好，困苦也罢，从剑阁中取出了那被封印的神兵，开始与剑灵对抗一生的修行。这柄剑带给他冠绝天下的盛名和力量，同时却也带给他永无止境的紧绷和痛苦。他要用自己的“善”压制剑灵的恶意，哪怕是就寝入定都不得放松。但此时此刻，他忽然觉得，切玉剑好像睡着了。

        得到切玉剑数十年来的第一次，他没有听见那无时无刻不在诉说的低语，反而从剑意中体会到一种安宁和平静。叶秋霜与切玉剑相连的意识半梦半醒，就像是沉入一个微醺的梦境，美好得让人不想醒来。

        如果能时不时地这样醉一场……那该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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