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事
夏末初秋,一场雨让炎热的江南道有了一丝丝凉意。
怀远县的一角,一座独门小院的厢房内,一具棺材取代了床铺。
此时棺材里正发出一阵乱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边撞来撞去,期间还夹着刺耳的抓绕声。
“砰——!”
一声巨响后,棺材盖被微微顶起,接着惨白的手如鹰勾一样,抓着盖延往旁边拉开。
一个穿着寿服的年轻人直挺挺坐了起来!
张宇初猛然睁开眼,血丝密布的眼中带着深深的恐惧,他浑身发抖,茫然地环顾四周,似乎在确定这里真的是他的家一样。
“呼——喝——!”
他躬坐在棺材中,开始长久的缓和。
又一次从梦魇中挣脱,令他头昏脑涨,好久才回过神来:
“居然......又活了下来。”
劫后余生,他却没有半点喜悦。
他捋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露出骨销形蚀的面容。一双无神的眸子,深深凹陷进乌黑一片的眼窝中,挺直的鼻梁下面是干瘪发黑的嘴唇,两颊无肉,皮肤香泡发过的猪皮一样紧贴着脸骨,三分憔悴,七分可怖。
“顾良那小子......怎么没有来?”
他自言自语地翻出棺材,满是冷汗的双腿有些虚浮。
“算了,自己去吧。”
他扶着橱柜站起,脱下寿服,换上一身玄色衣裳,摇摇晃晃地走出屋外。
小院里树木早黄,枝叶落一半留一半,看着稀疏得紧。
张宇初踩着满地落叶穿过院子,到达前屋。径直走到大堂中间,照例给案桌上的牌位上了三炷香:
“老爷子,凑合吃点,晚间我回得来的话,再给你烧点钱。”
牌位吃过香,他自己却不吃,清水净脸,稍稍提了提精神,便提着一个沉重的包袱离了屋子往大街走去。
天太早了,街上人几乎没人。
张宇初穿过几条巷弄,停在一座木屋前边,这里便是顾良家。
他抬手刚打算敲门,却听到了里面的争吵声。
“娘,你就让我去吧!”
“不许去找那个丧门星!”
“可那是我大哥,我不去,便是不仁不义啊!”
“不行!你要去给他收尸,就从娘的尸体上踏出去!”
“娘......”
张宇初听到这里,平静地放下手,知道自己的吩咐属实是难为顾良了,只在门槛的内缝里头塞了块东西,便静悄悄地离开。
天色尚早,他沉思一会,复又转向贫民杂居的坊街。
坊街里的人们起得早,此时大多已开始一天的工作。
他们忙忙碌碌之间,不知是谁先看到了出现在街口的张宇初,大声吆喝了一声:
“快,快跑啊,姓张的小霸王又来了!”
这一声吆喝下去,还在街面上干活的人顿作鸟散,行人第一时间往巷子里钻,做小买卖的或挑或抗将东西一并带走,一溜烟消失了。至于席面太大,或是年老力衰的,则战战兢兢地蹲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他还活着啊,不是传闻已经病笃了么?”
“瞎说什么呢,眼见为实,快别说了,小心给他听着!”
“一个赖三爷,一个张霸王,我们怎么活啊?”
“哎,多事之秋,我看他们指不定要斗上一斗,可怜最后吃亏的还是咱们些平头老百姓!”
“嘿,要我说他们打个头破血流才好,最好事情闹大,让官府将他们都抓走!”
“......”
或明或暗,所有人的目光地聚焦在张宇初身上,看他今天又要搞什么幺蛾子。也有人偷偷开溜,飞快地跑离现场。
张宇初叹息一声,这里曾是他和一帮狐朋狗友叱咤风云的地方,不过他已然解散了团体,也多日未来这里。
此时倒也没想做什么大事,只是想见见几个真心兄弟,他本来已经将话写到遗书里了,但侥幸又活了一晚,干脆自己出来转转。
虎死不倒架,他稳住步子慢慢走近坊街。
“张、张爷,用过早点没有,不如进来喝碗咸粥?”
说话的是一家粥铺的老板,在张宇初未出生前,便已将店开在这了,早些年被恶霸欺压,这些年被张宇初和手底下的恶少年欺负。这会一张老脸挤出笑容,躬身向张宇初示好。
以往张宇初自然不会拒绝,但此时再看老板,才发觉对方已是年近六旬的老人了。头上是稀稀疏疏变色的黑发,脸上是毫不遮掩的皱纹,以至于他笑起来是那么难看,不见慈祥,只有畏惧。
迎着张宇初静静的目光,老板越发的不安。
好在张宇初没有动手,只是温声问道:
“店家,我记得,弟兄们今年吃饭的记账还没清吧?”
“记、记账?”
老板有些懵了,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张宇初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你去看看,记清了没有?”
“这......张爷,不过是些许小钱,不值当的?”
老板哪敢当真,哪怕张宇初现在看起来像是大病一场,也只是唯唯诺诺,杵在原地。
张宇初轻叹一声,从包袱里取出一块银锭,直接抛给老板:
“接着。”
老板下意识接过银锭,愣在当场。这银锭足有二十两,抵他近两年的利钱,他想问张宇初什么情况,却发现张宇初已经走开老远,他急忙追上去。
“张爷,使不得啊!”
他年岁大了,腿脚不便,跑几步便喘上。等他追上,张宇初却自己在一个烧饼摊站定了。
“张爷,你这气色不好,不如吃块饼吧?”
烧饼摊主是位未老先衰的妇人,她没跑,还一脸关心地递给张宇初两块烧饼。张宇初揣入怀中,他虽然没有一点食欲,但温热的烧饼却让心里暖和了一些。
他又从包袱里取出两块银锭,想了想又收回一块:
“多谢三婶,吃了你这么多年烧饼,这是谢礼!”
“啊,这我怎么能收?快快收起来!”
后边粥铺老板也搭腔道:“对啊张爷,我们这小本生意,您就算是吃一年,也要不了这么多,您还是收回去吧,否则人家不得说我们不讲究么。”
张宇初静静听完,轻轻摇头道:
“我算过了,过了春节到现在,也大半年了,我兄弟们吃吃喝喝,花销五两只多不少,剩下的,你且再给他们供个一年半载,我会让他们找吃饭的营生的。”
又对烧饼大娘说道:“三婶,你丈夫离世十余年,仍对年老病重的公婆不离不弃,县里人都公认你是贞妇,就差立个牌坊了。我张宇初呢,不管男子女子,最敬重的便是你这样重情重义的人,你且收着,不要再说,好生度日罢。”
周围的人看到这一幕,不由议论纷纷:
“豁,好大的手笔!”
“这,张小霸王居然转性了?”
“不会是作假吧,我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大一锭银子呢!”
“快咬咬银子,是真银,还是镀银的铅块?”
张宇初听入耳中,目光微动,在人群里找了几个目光不对的,酝酿片刻,大声说道:
“各位都看好了,这是我张宇初送的,有人胆敢打歪主意,别怪弟兄们不仁义!”
说罢,他又从包袱里掏出大把铜钱,随意抛向天空,一把接一把,铜钱散落在石子路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周围的人都看呆了,他们大部分人平日里一天过手的铜板也不会超过二十枚,张宇初挥洒出去的起码几百上千枚!他们哪顾得上说闲话,闹哄哄地挤在一起捡铜板去。
看差不多了。张宇初便提着轻不少的包袱继续往前。
越往前,离城区越远,也越穷。
这里大多是棚子,泥房,许多穷人在这里挣扎求生。也曾有恶棍在这里聚赌设窑,专门赚穷人的血汗钱,但被张宇初带人端掉了。
按理说张宇初在这里名声会好些,但恰恰相反,良善人家对张宇初敬而远之,稍微有点想法的人又对张宇初一刀切的做法表示怨望。而被张宇初所驱赶的恶人,则不断在背后编排他。不过张宇初不在乎,至少在他的高压之下,这里不会那么肮脏,就够了。
可今天来,他发现一切都故态复萌了。通宵达旦的简易赌坊,半掩门的昏暗房屋,以及三两聚集在一起的闲汉那不怀好意的目光,都让张宇初有些疲倦。
他独身一人走来,倒也没人找他麻烦。他陆续又在两三个地方停了脚,每次都留下一块银锭,便离开。
他的包袱越来越空,却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
“铁蛋,铁蛋!”
张宇初站在泥房外边,高声呼唤着,一个老妪拉开木门,瞅了他一眼,认出他来,低声说道:“甭喊了,铁蛋随他爹去给人当学徒了,没个三五年回不来咯。”
“什么时候走的?”
“前几天。”
张宇初默然,进门讨了碗水喝,把银锭放在了隐蔽位置,随即离开。临走前嘱咐老妪,关好门窗,不要让可疑的人进屋。
张宇初前脚走,后脚便有人在屋外窥探,但见张宇初走远,又悄悄跟着,人数不少。
等张宇初到了最后一户,又偏又远的小山坳上时,早已有人在上边等他了。而他的后边,也有几人堵住退路。
“哟,这不是张爷吗?往日里一幅貔貅样,今日怎么做起散财童子了?”
阴阳怪气说话的人,便是坊街如今风头正盛的赖三爷。
曾经被张宇初在坊街赶出去,灰溜溜地躲了一段时间,如今觉得机会来了,便带着一些打手回来在坊街嚣张了几日,原本那些被张宇初压制的闲汉癞子全部朝他靠拢,短短时日便成了气候。
张宇初不拿正眼看他,而是看着赖三后边被拿住的豆芽和他的寡母。
豆芽鼻青脸肿,又被塞住了嘴,哼哼唧唧地说不出话。他母亲老态已生,又体弱多病,赖三等人倒是没有动她。
豆芽的寡母见了张宇初,心急如焚道:“张小郎君快跑,这恶棍专等你前来入网!”
张宇初点点头,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婶子安心,我有分寸。”
赖三见自己被忽视了,怒极反笑:
“张宇初,怎么着,不敢接爷爷的话头了?”
张宇初不做声,双眸微微眯起,隐有寒光露出。
“你算什么狗东西,我与婶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嗯?”
张宇初余威犹在,一声呵斥,赖三竟被摄住,脸色微变,呐呐难语,但旋即想起张宇初不过孤身一人,便大吼道:
“你张宇初就一个人也敢这么狂,我看你是不想活着走出去了?”
张宇初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不屑地笑道:“哦?你想要我张某人的命?你,有这个胆吗?”
视线投来,赖三如芒在背,第一时间想要躲闪张宇初的目光,但又强忍住,咬牙切齿地回瞪过去。
“今时不同往日,姓张的,我今天就......”
眼看赖三要冲动行事,他身后有人出声。
“老大,三思啊!”
一名心腹悄悄靠近赖三身边,小声道:“老大,莫要忘了王家!”
“啊,王家?”
赖三听到这两个字,火气瞬间消了大半。占地盘归占地盘,若要动了王家的女婿,那他赖三爷根本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赖三的眼中明暗闪烁,怨恨道:
“麻辣个巴子,差点着了你张宇初的道,哼,想借你便宜岳父家的手除掉我赖三,嘿,打得好算盘,可惜老子不着你的道!”
张宇初眉头一挑,颇为意外地看了眼赖三旁边的人,居然有点眼熟,是以前跟过他一段时间的帮闲。见借刀杀人之计不成了,张宇初也不以为意,上前几步。
见张宇初离得近了,赖三和一众手下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赖三又觉丢脸,兀自站定不退,眼珠子一转嗤笑道:
“诸位,听说城北王家出了位谪仙,容貌倾国倾城不说,一身仙法更是出神入化,当真风华绝代,不世出的天才。可惜啊!”
张宇初脚步一顿,面无表情地盯着赖三,却没有说话。
那帮闲贯会来事,接话道:“赖爷,可惜什么了?”
“可惜名花有主咯!你们猜猜,是谁那么好福气啊?”
“嗨,小人听说过,那王家仙子,许给的正是张宇初,张大爷嘛!”
“哈哈,错啦!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王仙子是张大爷未过门的妻子,不错。奈何仙凡有别,王家仙子怎么可能嫁给一个凡夫呢,你瞅瞅张大爷这个样,活脱脱一病鬼。啧啧,难怪王家有意改约,说要嫁二女儿过去咯。哈哈哈哈!”
“赖爷您这话说的,这王家二姑娘,怎么的也比大姑娘年轻罢,说起来,张爷还是赚啦!”
“赚?是赚了没错,哈哈哈哈!”
张宇初漠然地听着周围的嘲笑,他充斥血丝的双眼,静静地看着赖三。忽然,开口道:“赖三,你身后便是王家的人!”
“王家的人?”
赖三和一众手下心中一惊,赶紧回头望去。
后边空无一人!
张宇初却动了起来,二人相距不过十步,他骤然提速,转瞬即至赖三身前。
“赖爷小心!”
晚了!
张宇初从包袱里抽出一把匕首毫不留情地插入赖三的腹中,然后用力一搅,扬起嘴角:
“我这病鬼虽然看起来快要死了,其实......”
赖三只感觉肚子里一凉,接着便越来越热,火辣辣的疼起来,他愕然地看着刀子被张宇初抽出,鲜血喷涌而出,根本捂不住。
张宇初贴着赖三的耳朵轻声道:
“其实......我真的要死了,所以你来给我垫背吧。黄泉路远,好走不送!”
说着,又连捅几下,赖三呃啊两声,身体便僵直了。
张宇初一手扶住赖三,一手甩了甩匕首,又用赖三的衣服擦拭几下,才轻轻推到赖三,让他彻底软倒。
赖三已出气多进气少,抽搐几下,便死了。
突发的变故,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杀、杀人了!”
“老大死了?”
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大喊大叫一番,众帮闲混子跑的跑,散的散,只剩赖三带来的几个打手,无比忌惮地看着张宇初。
张宇初把玩着手中的匕首,面无表情地看了几人一眼,尤其是那名自作聪明的帮闲,匕首有意无意地对准着他。
几人眼神交流一番,大多心存怯意,还是那帮闲顶着压力说道:“弟兄们,张宇初杀我们大哥,此乃不共戴天之仇,我等若不杀了他,今后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一人附和道:“对,杀了他,为赖爷报仇!”
另外却有人强烈反对道:“胡扯吧,我们不过是跟赖三混口饭吃,为了个死人拼命,到时候秋后斩首可没人念你情!”
“是啊,就算不死也得黥面流放三千里,更何况还有王家,王家肯定不会放过我们!”
“我家中还有老母要奉养,诸位就此别过!”
“同养同养,告辞!”
一时间几个打手又分头开溜,只剩帮闲和另外一个看着便憨的打手跟张宇初对峙。
张宇初对着打手说道:“老兄,你不走吗?”
“俺吃了赖爷的饭,好饱,不走!”
“噢,这样啊,”张宇初轻描淡写道:“我这众目睽睽下杀了你大哥,必然有人拿我问斩,你又何必留在此地跟我死磕。回去照料下赖三家里吧,省得他人死了,家还被那些两面三刀之辈抢了。”
“什么,他们敢,你说的对,俺这就回去看着!”
那打手倒也不傻,抱起赖三的尸身便大步流星走了。
帮闲眼看大势已去,也想开溜。
“站住。”
张宇初的声音并不大,但那帮闲却是脚下灌铅,不敢再动。他浑身发抖站在原地,却见一把匕首飞来,插入他眼前的土里。
“自己动手,三刀六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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