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从荒原向中原进发,白瑶一行衣衫烈烈,干冷的狂风扬起身后披风,枣红马带着马群向东南走,马背上的一行人戴着斗笠,衣着各异,武器也不尽相同。但马群裹挟着肃杀之气,直直逼退了迎面而来的寒风。
博浪沙。
一众人站在狭小的屋内面面相觑,却没人开口。为首一人一身浅色衣衫,却不是帝国正统,有眼力好的认得出,是二十年前韩国的形制。
“碰——”
屋门被内力毫无征兆地震碎,纵使一屋子都是高手,只有少数在事情发生之前预料到会出现这一幕。
一个身影瞬间移动到屋中间那人的面前,那人正要辨认“你是”
话音未落,浅色衣衫的男子就被一掌掀翻在地,周围人吓了一跳,正要反击,来人释放出极强的内力,令众人不敢行动。
因为单从内力之强,能与之齐名的,只有道家天宗的晓梦大师。
天宗经过一年前天人之斗已经不参与江湖中事,事到如今为何突然出现在此众人心中疑惑不减,突然到来的不速之客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被打翻在地的男子捂着胸口,嘴角留下一丝鲜血,刚才的一掌显然让他伤得不轻,却还保持着一贯的从容,“不知阁下突然闯入,可是认错了人。”
兜帽下传来一声冷哼,素手一掀,露出年轻女子怒气冲冲的面容,“认错?张良,我打的就是你。”
“你是白姑娘?!”张良大惊失色,其余人也没料到,来的竟然不是晓梦大师。
一年没听到她的动向,原以为还在漠北,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白瑶毫无感情地看着他,“我需要知道你做了什么,在我决定杀你之前,你最好把握住这次机会。”时间不多了。
“白姑娘请听子房解释。”
“回答错了。”
又一掌袭来,内力排山倒海般灌满整个屋子,原本不充裕的空气立刻压抑无比,张良清楚、如果再中一掌,他可能活不过今日。
“卫庄兄救我!
运筹帷幄的谋士何等慌乱,若非无计可施,他又怎会如此狼狈地求救?
角落里沉默不语的人伸来一根剑鞘,白瑶一掌拍在上面,劲力分散开,只将张良逼退到角落。
这一挡非常引火烧身,张良虽然暂时安全,但屋中内力已经泛起杀气。
白瑶看向角落里银发玄衣的男子,“你果然也参与了。”
卫庄缓缓起身,“愤怒并不能使你变强,也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
“是么?”她加强杀气的威压,“坐以待毙、就是你们商量出的最好方式?”
卫庄从未见过她如此不顾后果地施压,按照他的印象,不该是这样的一股内力。
“白姑娘,如今小圣贤庄已经危如累卵,还请姑娘出手相救。”张良缓缓起身拱手道。
白瑶连眼光都没施舍给他,死死盯着卫庄毫无波澜的神色。
“出手相救?张良,你的算盘打的很好啊?这么有心思却不在第一时间破局,不就是在逼我出手么?”
“”张良不语。
“道家、鬼谷、名家,堂堂名门正派的选择真让人心寒。”
留下这一句话,白瑶向外走去,在她跨出房门的一刹那,屋子四周突然出现数股极强的内力。
这么多高手聚在一处,张良以为是她的对头,毕竟一年前白瑶突然离开中原,他背着卫庄调查了许多,似乎是与罗网关系不浅,许是身单力薄,无力对抗罗网又不愿牵扯墨家。
然而,曾如此推测的张良却因为接下来的一句话,面白如纸。
“看来我们可以开始计划了呢,玄叔。”白瑶幽幽道。
随着一句话,周遭的气息立刻消失,白瑶的身影也随后消失不见。
“怎么突然出现这么多高手!”
屋内一人尖细的嗓音颤抖着道,众人看去,竟是公孙玲珑——名家掌门,一年前随扶苏李斯先后两次莅临小圣贤庄的名家当家。
她以为现在屋内的已经是除了农家、墨家外,江湖中一等一的人物,想不到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子竟能艳压群芳,还驾驭着如此匪夷所思的一众高人。
屋内脸色最不好看的应属张良了,博浪沙之后潜龙在野,他费尽力气找来诸子百家的高手,就在方才,被人用最直接的方式羞辱,狠狠地鄙夷了他一年的含辛茹苦。
卫庄看着白瑶离去的方向亦是剑眉紧蹙,让他十分在意的始终是那股内力。鲨齿嘶吼不止,似乎被杀气唤醒,渴望着厮杀却被主人束缚在剑鞘里。
咸阳。
咸阳城中的一处院落内立着几个身影,蓑衣客坐在堂前,下面是玄翦、姬一虎、单云和白瑶,方才张良等人感受到的便是后面这几人。
“一个月前,云中君出海归来,献上治疗嬴政头疾的灵药,但事与愿违,嬴政的顽疾非但没有改善,反而时而发作时而平静,发作时,称脑中有一群人大声辩论。李斯上书,许是一年前驾临小圣贤庄后,那群儒生暗中议论陛下。儒家张良作为表率,一直与叛逆势力接触,一年前的博浪沙行动几乎坐实了是他策划,此人现在虽然与小圣贤庄脱离,但小圣贤庄必然知情,便是一众欺君犯上。”蓑衣客道。
“于是嬴政就下令,坑杀小圣贤庄儒生,一切求情者同样、按菲议皇帝论处。”玄翦说。
姬一虎冷哼,“一群太医术士治不了的病,就要怪到千里之外的一群书生嘴上,李斯的私心未免太明显了。”
单云沉声道:“正因为李斯太了解嬴政,此人一向兵行险着,在嬴政头疾发作之时上述,不就是借刀杀人?”
白瑶按了按眉心,“这么多年,韩非在他心中留下的阴影还没散,如此心胸竟是当世最有贤才的谏臣,这摇摇欲坠的帝国
已经行将就木。”
“大小姐。”洪亮低沉的声音响起,是蓑衣客。这群人聚在一起时,只有他真正有资格这样称呼白瑶。
“渔叔,你说。”她点头。
“跨出了这一步,就意味着进入罗网视线,再无回头路可走,从十年前开始的隐姓埋名,到今日、就结束了。”蓑衣客道。
白瑶轻叹一声,“渔叔,你在担心我们出名啊?”玩笑着看向蓑衣客。
“罢了,既然是大小姐的决定,我等自然不会有异议。”
玄翦、姬一虎、单云纷纷点头,白瑶对他们各有帮扶,多数是过命的交情,但白瑶行动的背后是蓑衣客庞大无垠的情报网支撑,这两个人如果主意一致,他们也就没有任何意见。
夜幕从前用爪牙称呼下属,爪牙、喽啰,都是不入流的下等杀手,现在的夜幕,没有杀手,庭院中的人就是夜幕,一切下属都来自蓑衣客的情报网,而院中的他们才是夜幕的核心。
“既然如此,我便去阴阳家走访一下老朋友。”白瑶道,“渔叔,焚书令已下,何时抵达桑海?”
“三日。”
“真着急啊。”她摇了摇头,“渔叔盯紧罗网的动向,单云去桑海接应,姬一虎你就跟踪墨家吧。”
姬一虎不乐意了,“喂!为什么是本少去跟那群废物!”
“废物?”白瑶压下唇角,“那要等你赢过高渐离那柄水寒剑,才有资格这么狂妄。”
其余几人不语,姬一虎感觉自己被排挤了,蓑衣客从不动武先不论,其余几个论实力都超过高渐离。
只有他,被卡在合格线下面。
“你们给本少等着!”姬一虎愤愤走了。
单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真是长不大的小子。上次明明还托人跟他宣战,这次他人都站在面前了,都能被如此浅显的激将法遣走。
“好蠢哦,虎子他。”白瑶一脸嫌弃,这家伙绝对算是托关系进夜幕的关系户了。
玄翦耸肩,“不是你拉进来的?”
“好吧,我也是大意了。”她叹了口气,“玄叔跟我一起行动吧,咱俩好久没一起行动了。”
“章邯那次”玄翦还没说完就被不由分说地拉走了,蓑衣客看着俩人走远的身影,他到现在不敢相信,大小姐究竟是用什么理由改变了玄翦。
但侯爷的选择的确明智,大小姐确实有支撑夜幕的能力。
现在可以破局的手段很明显,如果焚书令是利刃,就要看它最后指向哪方了。
距离上次见她已经过了两年,星魂看着面前依旧戴着那张/面具的女人。
帝国上下都在讨论焚书令,她为何突然来此,多半也与这道充满戾气的旨意有关。
但与两年前不同,星魂再次运用读心术时,却看不透她了,看来成长飞快的,并不只有那些初入江湖的少年。
“时间紧迫,我来给大人一个更好的选择。”她说。
星魂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哦?难道不是,让我给你个更好的选择么?”
白瑶道:“既然大人也有同感,看来我们的交易会更加顺畅。”
“开门见山吧。”毕竟,阴阳家近日因为一颗药的缘故,也算不得太平。
“我来问大人,如果有机会,愿不愿意离苍龙七宿的秘密更进一步呢。”她说的很直白,周遭也做好了防止声音流出的阵法,时间紧,客套就免了。
星魂挑眉,“你只是不受阴阳术侵扰,这种体制虽然极为稀有,但与苍龙七宿的秘密怕是毫无关联。”
换言之,提议与作用是不对等的,她的体制可以帮助星魂研制出阴阳家高手也无解的阴阳术,可以给他更高的地位,却与苍龙七宿的秘密无关。
“听说阴阳家还在寻找一年前失踪的高月公主,月神有传闻说她练功有失,依旧无法使用移形换影寻找高月,焱妃又囚于蜃楼,跟随云中君出海一年。这一年的时间,碍事的家伙都离开了,大人可有靠近苍龙七宿一丝一毫?”
星魂不喜欢被主导话题,不悦地蹙起了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现在东皇阁下不肯将苍龙七宿的秘密传给你,不过是因为月神、高月、焱妃,这些对苍龙七宿天赋更好、更听话的手下还在,但如果他们都不再是威胁,东皇阁下毫无选择,大人的机会不就来了么?”
“你能解决这几个人?”星魂讥笑,“看得出你有点手段,但不自量力到这种程度实属痴人说梦。”
白瑶反倒不急了,慢慢饮了口茶,“我没有这样的力量,但现在有一样东西可以,而且正在向东移动。”
“焚书令。”星魂蹙眉,“你的胆子很大,用云中君一人,换月神焱妃,确实是不错的筹码。”
“不是么?”她笑道:“现在明眼人都清楚,陛下的头痛已经病入膏肓,根本不是区区丹药可解,这世间究竟有没有长生不老,道法阴阳、万物归一,阴阳家研究天人之理,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云中君、已经没用了。”
星魂起身,“真是有趣的提议,不过这是你第一次求我办事,小圣贤庄,看来有你的软肋。”
白瑶苦笑,“儒家承袭礼义廉耻,是帝国立仁之本,这几日江湖震动,若连桑海儒家这类最老实本分的读书人都要被帝国肃清,那些本就有意谋乱的门派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北境匈奴虎视眈眈,此时帝国要再应对一个深不见底的江湖,这不是任何一个明君愿意看到的结果,只是君无戏言,或许也在等待一个转机,一个掐灭朝野大战导火索的转机。
成为这个转机,不论对大人的官运、还是对阴阳家受陛下信任的程度而言,相比都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大人参悟天地之道,这些想必比我看得透彻得多。”
第二日,从咸阳又发出一道旨意,由影密卫亲自护送,急速前往桑海。
三日已到。
小圣贤庄门户大开,门前却没有行人,连桑海中央大街的商铺都纷纷关门,百姓爱戴小圣贤庄,不忍见它轰然倒塌的残酷,纷纷祈祷,或许会有奇迹发生。
伏念与颜路正襟危坐,六艺堂中弟子寥寥,从前热闹的六艺堂异常冷清,多半弟子都被送回故里,儒门不幸,不能牵连下一辈,天家恩威,都该由二位当家承担。
伏念闭目养神,仿佛一盏茶之后,他又要代替子房传授弟子剑术。
颜路看着手中典籍,一手轻抚书卷,一手握紧腰间玉佩,是白瑶赠的环佩。
二位师公喜不形于色,剩下的几个弟子可没到这种境界,留下的多是寒门弟子,如今庄中变故,或无处可去、或不愿连累家人。
伏念心中有愧,山雨欲来、圣王剑法可段明事理,却无法守护小圣贤庄,先祖传下来的旷世儒学,到他这一代就要断了么。
颜路入门已经十多年,掌门师兄心中所想他亦知道,想不到几年前才一统天下的人,如今却昏聩至此,那王座果真熬煞人。当年师傅领他离开那是非之地,现在看来,真是无比明智的决定。
只是
他看向手中玉佩,白姑娘若听到消息,肯定会做一些危险之事,一年前竹林夜深,自己确实冲动了。
“师叔命你修身养性不出小圣贤庄,你若在子房的年纪若出门游历,想必早能遇到红颜知己。”伏念低声道,但六艺堂太安静,底下的弟子也听得很清楚。
颜路一向低调,行事却光明磊落,“白姑娘入庄那几次没遇见荀师叔,看来师兄暗中帮了她一把。”
“怎么、事到如今也不隐瞒了?”伏念笑道。
颜路看着玉佩,“子路不敢隐瞒,只是师兄从未提起。现在看来,路却是做了件多余的事。”
伏念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玉佩,玉质清泽,光泽温和,瞬间让他回想起一年前,月光照亮的那双明眸。哎自家师弟也是动心了。
外面突然传来庞杂的脚步声,他们等的人,还是来了。
宣旨官大腹便便,在前面慢悠悠地走,仿佛袖子里的只是一封写给老朋友的书信,而非戕害读书人的诏书。身后铁甲军,剩下的几百铁甲军将小圣贤庄外围得水泄不通。
儒家弟子已经不念生死,跪在二位当家身后。好在荀卿年事已高,陛下宽宥其终生禁足,不至于让儒家满门抄斩。
宣旨官站定,外面走进一个影密卫,递上圣旨。宣旨官老神在在地接过,缓缓展开,“小圣贤庄上下听旨”
儒家弟子饱读诗书,圣旨用词斟酌但不难懂,众弟子听得懂,但正是因为听得懂,才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圣旨比想象中短,大概意思可以概括为:
小圣贤庄是天下读书人的标杆,朕希望大家多多保持;
张良与叛逆走得近,但影密卫近日才调查清,小圣贤庄对藏匿叛逆并不知情,帝国将全力搜捕张良。
宣旨官徐徐然走了出去,等铁甲军都撤离,庄中弟子才姿态各异地瘫在地上,“不、不用死了”对方才发生的一切依旧不敢相信。
伏念面露疑色,但看向门口逆光走来的身影时,立刻了然笑道:“原来是托了你的福啊,子路。”
一袭白衣翩翩,女子没带剑刃,日光从头上洒下更显几分温柔。白瑶背着手笑盈盈地走进六艺堂,绕过地上神魂未定的弟子,行至伏念面前抱拳行礼。
“伏念先生,小圣贤庄如今幸免,诸子百家虽不能登门道贺,亦感恩陛下恩威,从今往后、张良就与小圣贤庄毫无瓜葛,在下已派暗哨严密监视小圣贤庄周围街道,若发现那叛逆、定然不会让他靠近小圣贤庄。”她说。
伏念听得懂她的暗示,小圣贤庄劫后逢生实属幸运至极,让子房与他们彻底划清界限,已经是当今帝王仁至义尽的善良了,“白姑娘,如此大恩,伏念此生不忘。”
“咦?伏念先生与我今日应是初见。”她有些诧异。
伏念欲言又止地笑道:“是初见,庄中如今百废待兴,伏念还有要事处理,便由师弟子路、带姑娘在庄中一观可好?”
颜路起身应,白瑶拱手还礼,“有劳颜先生了。”
这是她第一次当众叫他。
颜路带她离开六艺堂,走在较为偏僻的小路上,“白姑娘”
发生了太多事,他有很多疑问,却不知该不该问。一向机敏善断的儒家二当家,也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先生今日戴的是我赠的玉佩呢!”她惊喜道。
“我就知道,今日我们巧合地带了对方所赠的玉佩,就说明一定会有好事发生!”她抬起衣袖,露出颜路通过大胖补给她的玉佩。
颜路微微一笑,“是啊,能与白姑娘再见,本就是天大的幸运了。”
“先生莫要这么说,幸运的事还在以后呢!”她纠正道,“先生肯定有很多话想说我先说,先生如果还有想知道的,我一定知无不言。
这次江湖中穿得风风雨雨的焚书令,原本的圣旨没有人见到,但大家都在传,是要坑杀桑海所有儒生。
圣旨本该是宣旨官随身携带,但今日这道却是影密卫才送到的,显然、几日内,陛下改变了主意。
焚书令不是空穴来风,过几日消息就会传遍大江南北,焚书焚书、所焚是术士之书,并非儒学典籍。
陛下今日方才下令,云中君出海无果,所炼丹药竟至陛下顽疾恶化,居心叵测、欺君犯上,下令徐福斩首,阴阳家参与蜃楼出航之人连坐,举国焚术士之书。
这就是已经和即将发生的大事,先生还有别的疑惑么?”
颜路听明白了,一道焚书令从儒家转向了阴阳家,如果原本李斯要凭私心报复师门,才拟焚书令为剑,如今定是出了变故,才让这把剑刺向阴阳家。其中缘由,他多少猜得出,但
“白姑娘,路还有一个疑问。”
“先生但说无妨。”
“徐福的丹药多年来深得陛下信任,如今没了徐福,陛下的顽疾就没了药方,路不明白,陛下可降罪阴阳家,却为何杀了徐福?”颜路问。
先生不愧是二当家,一下就抓住了其中关键,那个她不想现在说明的关键。
“陛下找到了新的药方。”她多希望颜路不要如此敏锐,但自己已经保证过,知无不言,就不能反悔了。
白瑶看向树梢的麻雀,它多自由啊,就算弱小、也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只可惜、这样的自由,从现在起就不属于她了。
“先生,”她笑得很轻松,颜路平静的双眼却陷入波澜,她知道、这是自己唯一能告诉他的,也只能告诉他一人,
“其实,我要进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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