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平川之事（35）
世人皆猜地狱苦，何人知晓俗世艰。
当纯金的匕首刺入皮肤的时候，张恒仍旧安静的依着花木云的胸口，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好像匕首之下正在被割的皮肉不是他的。
当腐肉被一点点刮掉，露出丝丝新芽的时候，他仍旧十分平静，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没有人能相信他还是活着的。
半个时辰的煎熬，是对张恒的，也是对千秋一和花木云的。一个没有知觉的人，痛苦的是什么呢？花木云不知道。他想知道，若是人真的有灵魂，它在哪里。当躯体不生不死的时候，灵魂又在作什么？是悲泣往昔，还是憧憬彻底覆灭的涅槃？
“来人，拿药箱来！”
花木云的声音未落，视线中魏兵已经提着两个医药箱走了进来。他轻蔑一笑，不着痕迹的摇了摇头，好似如今发生的一切都早已在霍刀的算计之下，不论自己出的什么棋，她都能准确的接招。
“小一，给。”
打开瓶塞，闻了闻，花木云断定棕色瓶中装的是魏国绝好的金疮药，只是此刻无暇判断是否有毒。
千秋一头也不回的接过了金疮药，轻柔的洒在患处，每洒一下、眼泪落一串。她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多到如汪洋大海一般流不尽。
“棉布。”
“嗯。”
深深吸了一口气，千秋一甩了甩头，接过已经叠好的棉布，熟练的完成了简单的包扎。同时，花木云顺势褪去了张恒的里衣，捞起了托盘中的新衣裳，但因为他也负着伤，动作很吃力，没有办法为张恒穿好衣裳。
“我帮你。”
鼻音浓重，千秋一却扯出一抹笑来。她扯着袖子，如侍候婴孩一般，动作极尽温柔的为张恒穿上里衣。丝滑的锦缎触及肌肤的那一刻，华美又讽刺。
“多讽刺，位高权重，却如困兽，生不得生，死不得死。”
“总归，是活着。”
“这样的活着，对舅舅来说，还不如死了。”
余光中，纯金的匕首在阳光下闪着异样的光芒，千秋一有无数次的冲动想要捞起它，亲手给舅舅一个痛快。
可她不敢，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一一，人总归是要死的。舅舅认为，人之所以出现在这个世上，是带着使命来赎罪的。等罪孽赎完了，就能安安心心的去转世轮回了。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循环往复，不过是你给我还债，我给你赎罪。说有趣也有趣，说无趣，也就那么回事吧。”
花木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想法。他知道，从前说我懂，我理解，都不敌现在更加感同身受。她对张恒的心情，应该远比自己对母亲还要沉痛吧。毕竟，母亲只是疯了，而张恒是还不如疯了。
“小一，若你下不去手，我可以帮你。”
千秋一没有回答。她当然知道花木云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眼下，自己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连回忆都被掏空，好似下一刻都会忘了自己是谁。
“小一。来，到我这里来。”
轻轻将张恒放到床上，花木云伸开双臂，面上是如初的温情。千秋一如提线的木偶，机械的转过身，一步、一步的走到他面前，任由他将自己拉入怀中安抚。
“小一，我在呢，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的，别怕。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
木云兄。
天塌下来了。
早就塌下来了。
可是，没有人能顶。
每个人的头顶都有一片自己的天空，塌了就是塌了，旁人就算有七尺高，也是不能跑到自己的世界里作英雄的。
不是因为爱不够深、情不够暖，而是因为自己的天，只有自己能补。除了自己，谁也不行。
“小一，咱们……”
“一一……是一一吗？”
喑哑如枯槁的微弱声音随着剧烈的喘息缓缓传来，千秋一不可置信的盯着花木云，半晌，才在他的催促下，脖子机械的转向床边。
“一一……”
眼泪滑落，千秋一慌乱的跪在地上，挪动着双膝，快速握住张恒在空气中乱抓的手。
“舅舅，舅舅是我，是你的一一，我是你的一一。”
“一一，一一。”
张恒挣扎的想要坐起，可他一丝力气也没有，只能紧紧握着千秋一的手，反复的摩挲。却因为无法断定来着是谁，而内心焦躁不安。
“一一，你是不是我的一一？”
“是，舅舅，是我。不孝的一一回来了，舅舅！”
“你是谁！”
张恒卯足了劲儿，紧紧的攥着千秋一的手，他听不到任何声响，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言语，也无法单凭一双手就断定对方的身份。他很怕眼前这个人又是霍刀的诡计，可若她真的是自己的一一，或者认识自己的一一，能不能给她传个消息呢？
“舅舅！”
“小一，张将军听不见。”
花木云虽不忍心，却不得不逼迫她接受现实。张恒现在听不见、看不到，怕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说出话来。
“那，那怎么办？”
千秋一抓着他的手就往脸上摸，可张恒似乎被骗过，对着她的脸不住的拍打，似要逃离桎梏，口中还喃喃着：
“不要骗我了，霍刀，不要骗我！我的一一，安全的在孟洵身边，我的小一是安全的，是安全的……你骗不了我！”
“舅舅，舅舅，我到底该怎么才能让你知道我是一一，我就是你朝思暮想的一一呀！”
千秋一摸着空荡荡的怀袖，只有刺着手指的金钗，没有找到那支能证明身份的玉笛，捶胸顿足，这一刻她忘记了要与同袍诀别一事，只是后悔为什么没有把信物带在身上。
“小一，花城珏。”
轻声耳语，花木云从她怀中扯出花城珏放到她的手中。身为魏国人，没有不知道花城珏的，张恒就算不知道眼前的就是小一，也一定知道自己就是花木云。等他放下戒心，再慢慢表明身份也不迟。
“舅舅，舅舅这是什么，你摸摸，你摸。”
攥紧花城珏，千秋一重重的点了点头，她抓住张恒闪躲的手，那双手虽没有多少力气，但自己不想伤了他，仍旧很是被动。几番回合，终于将那枯瘦的双手按在花城珏上，张恒原本拼命的排斥挣扎着，但在摸到花城珏的那一刻，慢慢的平静了下来。
“花城珏？真的是花城珏。”
他的声音很轻，似是在防备什么人而刻意为之，当他确认玉佩的图样就是花城珏后，有些激动的拉着千秋一的手，翻开她的掌心，用露着白骨的手指，吃力的写下一个‘花’字。
“你是花木云吗？听说你对一一很好，你看到我们家一一了没有？那个狗东西没有回家自投罗网吧？啊？你说话，你告诉我！那个狗东西在哪里？在哪里？”断断续续质问后，张恒久久没有得到回应，痛苦的呜咽道，“难道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吗！一一啊，我的一一，舅舅该如何保护你，该如何才让你不要身陷囹圄，不要自投罗网，舅舅连死都做不到……”
“舅舅，我就是一一，我这个狗东西回来找你了，舅舅！”
紧握着他的手，千秋一奋力的掰开他的掌心，她不想让舅舅担心，可又知道他一定很想见自己，犹豫了很久，终是在掌心上落下一了一个“一”字。
“什么字？你写的字我不认识！”
张恒面露惊愕、不住的摇头，一把推开千秋一的手，身子虽躺着无法动弹，却还是摸索着抓住了床沿，卯足力气的向床边挪。
“我要走，带我走，我不认识这群人！来人啊，我要回牢房，送我回牢房!”
“舅舅，小一不孝，是小一来晚了。都是小一的错，小一是狗东西，狗东西对不起你们。”
眼泪劈里啪啦的落在张恒挣扎的手上，眼睛被挖后他难过了很久，可想着终归残喘着一条命，没了眼睛就没了呗，大不了以后柱个棍子。后来，又因为自己不肯配合霍刀引诱花木云来送死，她差人往耳朵里灌了铁水，所以他现在无法判断滴在手上的东西是什么，但从被俘那一刻开始，他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强大的念想，就是不能给一一添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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