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场景
十月中下旬,付晚晴在永华官网上完成笔试,不久后,她便收到面试通知,安排她十一月初参加经理级的一面。
由于她的毕业论文已经写完,加之她的课题导师并不认可,从不联系她给予她任何帮助或支持,故而她现在几乎不去学校,整日窝在家看书学习,为即将到来的面试做准备。
郁洁瞧着自己女儿天天伏在案前读书做题,不由地劝她:“晚晴,用功是好事,但你也适当注意一下劳逸结合,偶尔放松放松,锻炼锻炼身体。妈这几天打毛衣,一坐就是一整天,今天起床明显感到身体不舒服,所以不能一直坐着,还是要起来动动。”
“嗯嗯,我知道。”她嘴上答着话,“这段时期特殊一些,为面试做准备嘛。妈你也不要太劳累了,我的衣服够穿,你别再一天到晚给我打毛衣了。”
郁洁叹口气:“妈今年也六十了,当年为了生你,高龄产妇多么不容易。现在妈什么都不在意,只是最放不下你啊。”
“妈你说的什么话。”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什么放得下放不下,现在的社会,六十岁都够不到老人的格呢。”
郁洁看她半晌,犹豫片刻后道:“昨晚上妈做了个梦,梦到我被绑在床上,一个人手上拿着什么东西狠狠地撞我的胸口,我的胸口巨痛,痛到我叫都叫不出声,最后是硬生生被痛醒的。今早起床我就觉得身体很不舒服。”
听完母亲的描述,她心下打一咯愣,但连忙挥去心头浮起的阴影迷雾安慰道:“妈你多注意休息,别想太多,过两天我陪你去趟医院检查一下。近几个月我都在家,家务活全丢给我,你不要太操劳了。”
“没事,你安心看书,妈不影响你学习。”郁结道,“你爸他退休在家,虽然他做不了家务,但叫他陪我去趟医院还是没问题的。”
“行。”她应道,“妈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就这样,付晚晴一边打理家中内务,一边刻苦学习,终于到了面试的这一天,她换上一身正装,精神抖擞地赶往永华会计师事务所。
永华位于上海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办公场所所在的大楼和其他写字楼一起鳞次栉比地勾勒出大上海的繁华面貌。付晚晴下了地铁一路走到气势恢宏的写字楼门口,抬头仰望一栋栋高耸入云的钢筋水泥混凝土建筑,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对未来的憧憬和渴望。这里有她心爱的男人,她正在凭借着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深吸一口气,她迈步走进大楼来到前台:“你好小姐,我是前来面试的。”
前台立刻起身,礼貌地微笑着接待她:“你好,请提供你的身份证,我给你办理访客通行证。”
“好的。”她打开随身小包,正欲掏出身份证,一串手机铃声响起,手机屏幕一闪一闪,上头亮着来电显示,是父亲付辛打来的电话。
“不好意思我先接个电话。”她冲前台不好意思地笑笑,拿出手机走到一边接通,“喂,爸?”
“晚晴——”电话另一头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语气里夹杂着一丝颤抖的慌乱,“你现在快来医院吧,你妈她住院了,医生确诊,她得了乳腺癌——晚期。”
手机从手掌间滑落,摔到地上,砸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
前几天,她陪郁洁去医院拿检查报告,医生说她右乳/房长了个肿块,安排在今天做手术,因为正好和面试同一天,付辛让女儿安心去面试,自己赔妻子做手术。付晚晴本打算面试一结束就赶去医院和父亲一起照顾手术后的郁洁,哪里想到,晴天霹雳,竟收到这样的噩耗。
有一瞬间,付晚晴脑中一片空白,几秒钟后,她赶紧拾起地上的手机,转身疾步往外走去。
匆匆忙忙赶到医院,她一路急奔至住院部找到付辛,劈头就问:“爸,妈她现在怎么样了?到底什么情况?”
付辛像突然间苍老了二十岁,明明才六十五岁的男人,却呈现出一种快入土的老人才有的老态,他跌跌撞撞地勉强站起身,眼神浑浊几乎丧失焦距:“开刀开出来的肿块,是恶性的,主任医生说,情况非常严重,癌已经确诊,而且是晚期,很可能已经扩散,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你妈她现在躺在病床上,医生嘱咐让她静养,不要告诉她真实病情。”
付晚晴顿一顿:“在哪间病房,我去看看她。”
付辛带着她走进一间病房,四人一间的病房,因为郁洁的病情最严重,被安排在靠窗最里面的床位,俨然一副打持久战的姿态。
付晚晴今年二十二岁,正处在如花的年纪,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自己最亲的亲人生重病的情形。
郁洁穿着病号服躺在病床上,浑身上下插满了输液管和排泄管,她双眼紧闭,面色泛出一种无力虚弱的衰败,就连呼吸也是那样的孱弱。付晚晴不禁看了看旁边正在跳动的心电图,似乎唯有这一条规律起伏的绿线能证明床上的人还活着。
郁洁听到响动,睁开眼睛,看到病床边的女儿,开口似乎想说什么,付辛立马小声制止她:“你别说话,闭上眼睛睡觉休息。”
郁洁几不可见地点下头,又闭上眼睛睡去了。
付晚晴低头摸摸发酸的鼻子,忍下涌上眼眶的湿意,转头对站在床尾的付辛轻声道:“我们出去说。”
父女俩一前一后往外走,付晚晴接收到其他三床病人及其家属们投射在她身上同情可怜的眼神,看来大家都知道她母亲的恶劣病情,也就只有郁洁一个人尚被蒙在鼓里。
病房外,付晚晴拉着付辛了解全盘情况:“医生有没有说下一步怎么办?现在她这个病还有没有挽救的可能?化疗?放疗?有没有一个医治方案?”
付辛想来是见到女儿,精神上好歹有了点支撑,这会儿比方才镇定些许,慢慢地道:“医生说了,乳腺癌晚期,救不救等我们家属决定。如果救,化疗是必须的,也许后期还需要放疗,根据实际情况而定。化疗放疗费用昂贵,不能走医保报销,而且病人会很痛苦,即便成功,等结束后余生也必须靠药物维持,也不知道能坚持几年。如果选择放弃,那病人可以少吃点苦头,好好享受人生的最后时刻。”
付晚晴不假思索地道:“我妈才六十岁,还年轻,只要有一点点希望能救过来,哪怕倾家荡产借高利贷也要给我妈治病。”
“我何尝不是这么想。”付辛道,“家里虽然穷,你也还没工作,但这么多年我工作下来的积蓄还是有一些的,进口药我们用不起,国产药总是够的,再说你马上也要毕业,等你找到工作有了收入,对我们家也是一份帮衬。我怕就怕在,耗尽了家中所有底子,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付晚晴沉默许久:“爸,不管我妈的病有几成治愈的可能,你也说了我们家本来就穷,这点积蓄留着我们也发不了财,还不如拿去给妈看病,万一成了是挽回一个家,万一不成,我俩的生活也还是像以前那么过,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好,既然女儿顶得住压力吃得起苦,那爸爸明天一早就去找医生,讨论你妈后续的治疗方案。”付辛摸摸她的后脑勺,“现在你快回家去,好好睡一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
付晚晴摇头:“爸,你年纪大了,怎么能陪夜。我最近天天在家不用去学校,这段时日就由我陪夜,你晚上回家睡觉,白天来医院换我照顾妈妈。”
付辛笑了:“陪夜的事我们后面再说,但你看看你现在一身的职业套装,和这里的环境气氛格格不入。听爸的话,这会儿你先回家去,收拾一下自己睡一觉。我们今天出来的匆忙,家里连早上吃饭的碗还堆在桌上没洗,你帮爸爸把家里整理一番,明早再来医院,顺便带个充电器过来,你妈和我的手机都快没电了。今晚我也折腾不动了,就留在医院陪你妈,你快去回去吧,有什么事明天等你来了我们再说。”
付晚晴想想他说的在理,点头应允:“那行,我先回家,明天再过来。你待会晚饭怎么解决,要不我给你叫个外卖?”
“病人住院医院会给病人和家属定盒饭,你不用担心这个。”付辛催促她,“快回去吧,回去路上买点吃的,别饿着了。”
“好,那我先走了,爸你照顾好妈,自个儿身体也当心点。”付晚晴又叮嘱一番,这才起身离开。
付晚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她并没有在外面吃晚饭,因为她根本感觉不到半分饿意,她浑浑噩噩地走在路上,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很模糊,像一晃而过的虚影一般,可是她的感官却又异常清晰。
新村门口,一个母亲手牵着她背着书包上小学的儿子,她正絮絮叨叨地斥责着自家小孩糟糕的考试成绩;门房间的大爷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口吐星沫,大扯着嗓门互相开玩笑地骂街;前头的一对小情侣相依相偎,沉浸在两人世界中腻歪着打情骂俏。
再寻常不过的场景,换作从前,付晚晴不会留意分毫,可是此刻此刻,她像身处在一个截然不同的空间,看着听着这些人的嬉笑怒骂。他们的生活有酸有甜,有乐趣有烦恼,丰富斑斓,多姿多彩,而她的人生,似乎只剩下一眼望不到头的无垠黑暗,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只余下苦,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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