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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药盒往事


飔音七百岁时,那会子,仙界盛行豢养灵宠。

        居住海底的水族,只能养养水生物种。

        她养了些柔软可爱的小水母。

        素来爱与她较劲的义兄倪祯,也跟着养起了水母。还与她下了战书,看谁养的先会说话,输了的要给对方做百年的功课。

        飔音自小喜欢白色,养的也是白色的。

        因那时仙界刮起一阵复古的风尚,效仿上古神界尚白,凡仙者都喜穿白色。倪祯取笑她俗气,盲目跟风;不像他这般特立独行,就喜欢看五彩斑斓,各有各的美。

        所以,他养的也是一群颜色各异的小水母。

        而且他还十分贴心地,按它们各自颜色为它们取名,小红、小蓝、小紫、小青、小黄……其中有一只浑身七彩的水母,在夜间还会泛着莹莹霓光,便叫小霓。

        后来,倪祯养的小霓不知因何死了,他便疑心是飔音做了手脚。到她跟前大吵了一通,扬言要为小霓报仇,伸手就要来掐死她养的小白。

        纵她百般辩解,也无法他沟通,又止不住他的怒意。飔音不再多说,立刻从他手中抢下小白,逃之夭夭,东躲西藏避着倪祯。

        在珊瑚丛里躲了几日,脸上手上被水蚊子咬得红包点点。发现倪祯没再找她麻烦,就将小白放回水晶缸中。

        但她显然低估了倪祯的执着。

        过了几日,绮卿带了个玩意小来给她看。就在她送绮卿出宫的这个空隙,她的小白无故惨死在水晶缸中,软趴趴地沉在缸底。

        飔音捧着小白的尸身,哭的双眼通红,到倪祯的寝殿厉声质问他为何。

        倪祯淡蓝色的眸子,轻瞥了她一眼,目光又游移在她手中的小白身上,漠然地说了一句:“这样也不错,幽冥司里它们彼此有个照应。”

        闻言,飔音怒从心起,一边哭一边动手与他撕打起来。最后双双头破血流,不过还是倪祯脸上挂彩更多。

        输了架的倪祯,一抹嘴角的血,依旧满脸倨傲地神色,朝她唾弃:“飔音,你这个疯子!你看看你这个样子,还像什么姑娘样!”

        飔音擦干脸上的泪痕,挺直了身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时她心中便埋下了一个种子,唯有强大,才可守住心爱的东西。

        因此,她上飖虚,拜在圣武元君座下万载,踏上了武修之路。

        一晃又是数万年,阿翁和恒姒相继如云烟消散;倪祯如愿执掌澹海,事务繁忙;绮卿嫁给倪祯,婚后诞下一双娇儿,做了母亲的她,终日深居简出,相夫教子。

        他们有些年数没见过了。

        风旻的话始终让她心生疑虑,她却不敢把这枚盒子带去给他鉴定,仿佛如此,她就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心中交战良久,她终究还是留下这枚盒子。

        只因世间对她最好的人,已经为数不多了。

        她不该怀疑绮卿。

        于是抬手注出一股净水,将它刷洗的干干净净,也悉数洗去她心中的不安,而后将之收纳到她的仓库中。

        飔音还在继续整理,画良嬷嬷端了药汤过来,拉着她回到寝屋,往窗前的榻上躺着。嬷嬷用棉布巾浸湿,轻柔地为她脸上的伤疤细细擦药。

        温热药汤敷面,鼻前萦绕着淡淡草药暖香,飔音被这安然的氛围,薰得昏昏欲睡。

        不久,便真睡着了。

        想来是方才那只药盒子让她触景生情,睡梦中又经历了一次毁容的经历。脸上皮肉被剜,深可见骨,刺痛着她的神经。

        大约在五万多年前,彼时四海未定,常有水族叛乱。

        一日澹海之上,渡历劫归来的神仙魂魄回天界的浮槎仙使,在海上遇到欲潜入澹海刺探情报的水族叛军。

        拼死护卫神仙魂魄的仙使,寡不敌众,暗中发了两道求助信号,一道发往远在一重天的浮槎司,一道发在澹海龙族。

        那日恰是飔音年满一万五千岁,飞升成神的第二日。

        她刚领着一支一百八十位数的队伍,沿着海岸上下巡逻了一夜。

        到了换岗时间,却久未见义兄倪祯前来,见身后将士面容疲惫,她便让部下先去休息,自己依然伫立在入口处,等倪祯及其部下。

        正是这个档口,飔音接到求助信号,时间紧迫,来不及等人来了,她提剑破水而出。以一己之力,击杀了那支灵力不弱的八十人数叛军队伍。

        她仍然记得当时,对方剩余的最后一人,是那只队伍的首领。那首领见她时面露惊慌的样子,仿佛是在看一个怪物。

        初次出师的飔音,少年心性,被敌方那恐惧的样子迷惑,便也觉得自己战力非凡。想着不由地心下大意,手中剑气杀招骤减。

        而敌军显然是在等这一时刻,绝地反击,扬手将手中的刺骨鞭向她挥来。

        飔音未料突变,已来不及阻挡,那锋利的倒刺猛然从她脸上划过,生生剜下一片血肉。

        左脸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险些眼晕,那鞭上沾了歹毒的东西。但她此刻却是怒意勃发,无心去分辨是什么毒物。

        虽说兵不厌诈,可她初回上阵便造此暗算,实乃奇耻大辱!

        后来,想必是怒极了,她蕴足周身灵力全力灌到清夷剑中,一剑削了那叛军首领的头颅。

        现出原形的巨大鳌鱼头,滚落水中。

        飔音脸上一片血污,眼睫之上也沾满了血珠,模糊了她的视线。

        以至于她分不清眼前所见一片赤红,是浓郁的污血染了大片海水;还是血落在她的眼睛里,映出这一川鲜艳。

        然,她再无力思考什么。

        昏倒前她只晓得,总之今日,她护住了那浮槎仙使和那船中的神仙魂魄。

        醒来后,她已躺在龙宫之中自己的寝榻上,恒姒和绮卿围着她直掉眼泪。倪祯站在一旁白着张脸,眉头紧皱,满脸怒意。

        她茫然地看着他们,绮卿只哭不语,恒娰小心翼翼地同她说了好些话。

        先是赞颂她此番作为,及时阻止了叛军插入;再者,救下的这位浮槎仙使船中渡的那位仙君魂魄,是悠华天中一位了不得的神仙,若非飔音相救,只怕不能顺利归位是小,在魂魄重新聚拢在祇归台前,却是万万不能遭到一丝破坏的。

        接着恒娰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让飔音万分疑惑的话,“所以此番阿飔的功绩之大不言而喻,有此功勋加身,阿飔日后也依然会有……好姻缘的……”

        这话说的,飔音听了一阵茫然。好端端的怎就扯到姻缘去了,她欲张嘴问清楚,发现一开口,便牵痛左边脸颊,不由让她轻呼出声。

        倪祯见状,悲喜莫测地道了一句:“你伤在脸部,伤口未愈合前还是少说话的好。”

        闻言,恒娰和绮卿又满眼忧虑地望着飔音包裹着严实的脸,飔音眨了眨眼,以示明白。

        倪祯见她醒来精神尚好,不久后,便皱着眉提步走出她的寝殿。

        她抬手在水中写字,问怎么不见阿翁。

        依然是恒娰柔柔地回答她,“龙君已去九重天复命,想来不日便会回来。”

        那时的绮卿性子怯弱无比,眼中仿佛氤氲着一汪水泽,随时都能落泪,遇事更是经不得吓。

        怕自己受伤的样子吓到绮卿,飔音在水中留字,安慰着她。一会在殿中化出各种漂亮的水母、海贝、鱼类七歪八扭的跳舞,怪异的舞姿逗地她们两个忍俊不禁,掩嘴而笑。

        翌日,阿翁回来,果然还带回了一些天族予的嘉赏。

        饶是如此,飔音也没能想明白,恒娰昨日所说的姻缘与这有何干系。

        所幸飔音不是个执着的神仙,在将养期间时时有姐妹们陪她说笑;早晚有倪祯奉阿翁之命,过来给她上课,或者将白日朝堂发生过的政事叙述给她听。

        那件想不明白的事,便淡忘在她充实的修养期间。

        直到日后,拆下脸上的包扎时,盯着镜子的飔音才明白过来,顿时一丝凉意漫上心头。

        她颤抖着声音问医官:“这,这几时能好?”

        医官摇头叹气,说这不是一般神兵所伤,伤着她的那条鞭上淬了毒鲉之毒。毒入血脉,她不死已是大运,那伤口许是好不了了。

        诚然她作为一个修武的神仙,不若其他女仙这般懂得打扮自己。但不代表她不爱惜容貌,可以坦然接受自己原本好端端的仪容,突然变成这副鬼样子。

        飔音忧伤地望着镜中,自己脸上那道蜈蚣般的伤痕,忽然喉头涌上腥甜,呕出一口瘀血。

        她极力站定,撑在梳妆台前的手心沁出一阵冷汗。

        这道狭长的伤口从颧骨蔓延到下颌,硬生生将她左边脸部劈开了一半。像个幽深的峡谷,将她芳华正好的生命,狠狠地划出一道缺口,缺口之下是无尽的阴霾。

        她仿佛丢失了光亮,被这个黑暗的缺口紧紧逼压。

        人也好,仙也好,妖魔也罢,谁不是喜欢看美人呢。难怪恒娰那时要绕个弯来劝慰她,有了功勋加持,何愁嫁不出去?

        是啊,因为破相容貌有损,残缺者,势必会遭受世间有意无意的冷眼与中伤。

        何况又有谁会心甘情愿,对着一个样貌狰狞的伴侣度过一生呢?

        飔音颓然了一段时间。

        绮卿见她郁郁不快,一月后捧了盒亮晶晶的盒子赛到她手中,挽起衣袖抬了白净的手臂到她眼前。

        “阿飔,这是我查阅古籍做的玉仁生肌膏,我试过了,看我的手,被神兵割破的肌肤真的可以恢复。你每日涂一些,相信很快就能恢复漂亮的脸蛋了。”

        一月前,绮卿拿了家中祠堂,供奉着的先父遗留下来的神兵,在手臂上切了一道三寸长的口子,来为她试药。

        飔音大惊,忙抓了绮卿的手臂来看,果然见白嫩的手臂上留有一道淡淡的痕迹,显然药效是极好的,浅淡的印子几乎看不明显。

        绮卿从前是这样一个胆小的姑娘,竟然为了她举刀自残,以己身试药。

        飔音鼻头泛酸,喉间好似小时候被鱼刺哽住般难受。

        绮卿轻声安慰她道:“没事的,没事的,你是我的好友,从前一直都是你处处挡在前面,护着我们,怎么着,也得有次是我力所能及,如此,方才对得起咱们相识的情义。”

        飔音感动不已,之后十分听话的日日涂抹膏药。却不知为何,于她总是不见起色。

        反而伤口反反复复溃烂过几次,龙宫中的医官诊却又诊不出原因。

        这时候,距她受伤,已经过了数年。

        这盒玉仁生肌膏,早已用完。

        那时,绮卿因婚龄将近,被她母亲困在家中,整日议亲。便鲜少再来龙宫,也未再向她提过此物。

        飔音心中只道,许是绮卿不忍揭开她的伤疤,才缄口不言。

        一日,飔音百无聊赖地坐在宫殿屋顶,看着远处正在训诉海将的倪祯。忽而庆幸,还好自己从小同这家伙一起长大。

        亏得这家伙性格古怪,从小到大也没给过她什么好言好语好脸色。

        是以,她既没有像恒娰他们看的话本里所讲的,青梅竹马的思慕之情;反而因他给她不好相处的印象之故,让她对昔日一众异性追求者,皆退避三舍,冷漠疏离。

        唔,反正她没有爱慕的人,也没有想嫁的人。不若以后再勤快些,当个好差事,待到自立门户,有了自己的府邸,便不用倚仗旁人。

        想通了这一点,闷闷不乐了几日的飔音高兴地现出龙身,在深海中欢畅遨游,将阴郁一扫而空。

        她憧憬着希望的情景,并且在日后,她也一直朝这个方向努力做着。

        而飔音愈加的上进和勤奋,在旁人看来却是因毁容而自暴自弃。

        原是好端端一个美貌的女娇娥,不爱红妆爱武装也就罢了;如今脸上盯着块不小的疤痕,青天白日也在外处行动如常,倒不见她有丝毫,多数女儿家的该有的矜持和羞涩。

        同她亲近的澹海水族纷纷同情叹惋,猜测飔音肯定是强忍着委屈和痛苦,不忍大家为她伤神罢了。

        传着传着,不知怎的,到了不了解实情的仙众耳中却成了:飔音敢这般光明正大的露着可怕的伤疤,全然是因为仗着自己立下功绩;不仅如此,毁容了的她,还特别瞧不起容颜姣好的女神仙。

        这流言猛如洪水,迅速在仙界流传开来,开罪了不少貌美的男女神仙。

        而那倒霉的事主,却终日沉浸在严苛的修炼与战场之上,毫不知情。

        知道时,飔音已经成为仙界为数不多、战功赫赫的女武神了。

        待到星辉撒满夜幕,飔音才醒转。

        她伸手抚了抚左脸,吐了口气。想起那一框空药瓶子还未丢掉,又从榻上翻身而起。

        这扔垃圾也是有讲究的。

        据说,从前太上老君座下童子,一日给钦和公主送养颜丹,返回时,捧着用完的瓶子,不小心连人带瓶跌进瑶池。

        瓶中残留的药末,随水流入池中的一尾粉色锦鲤口中。不日,那尾粉鲤竟然化出个亭亭玉立的人身。

        不用修行便化出人身,还是十分貌美娇柔的女仙子。

        天后认为此举有违天道,若六界众生都效仿起来,走了捷径,日后还有谁会踏踏实实地修行。

        之后,那位幸运而又不幸的鲤鱼小仙,被天后发配到天河,终日浣纱采珠。

        自此天界,也因此开辟出一个专司炼丹制药、焚化废弃医药用品的药师宫。

        凡仙界众生,有个头疼脑热的毛病,都可在药师宫登记领药;所剩药物残渣,也得送到药师宫的宝塔炉中,炼化毁损。

        虽说她这些药瓶,不至于让精怪修成人身,却也是万万乱扔不得的。

        若是随意丢弃,轻则污染水源;若被陆地水中的动物精怪误食了,害它们毒死或变异却是罪过。

        但是满屋子找不到,飔音扶额哀叹:“莫非近来年纪大,脑袋不灵光,给记差了?”

        “你没记错,是我拿去丢了。”一道温润的声音自门外传来,伴随着一个身形修长的青衣少年迈进屋内。

        他身后是波光流转的水帘,映衬着他眸如星月,面若珠玉,他的面容还略带些少年稚嫩,眉间一粒微微凸起的细小朱痣,清绝出尘,光华内敛。

        “阿玉,你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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