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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值班(下)


烧柴?

        秦望舒小时候是烧过的,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她母亲烧,她在旁边看。烧火的炉子是一个小小的圆柱形,上面开了一个口子放茶壶,下面也开了一个较大的口子添柴。

        先在炉子里放一些易燃的干草,干草上再压一两块柴,不需要大一定要够干够容易点着。这时候把干草引燃,火就会顺着把柴烧着,但这样还不够。柴烧着了后不能急于填满,一定要留下足够的进风口,不然火会熄,但柴若是加的不及时,水又会烧得慢。

        她有一次背着母亲偷偷试过,火点着了,但很快就熄灭了,浓浓的灰烟把她呛得一直咳嗽。她想着去抢救,到后来伤了嗓子,吃了好一会儿的药才好。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烧柴其实是没办法控制时间的。”夏波不等秦望舒回答,自顾自道。显然,他也不觉得秦望舒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作家,会懂这些。

        “你推测过时间。”夏波看了她一眼,肯定道。他面上有些得意,但很快就被压了下去。“空旷的地方不存在火会熄灭的可能,天气和风都会影响燃烧的速度。烧火是他们的习俗,时间久了可能摸出一套规律,但抓不准的。”

        “时间是最算不准的东西,它无法估量人心,只会让人心变质。”他插了一句题外话,又很快拐回了正题道:“如果这是秦家村必须做的一件事,那么为了公平起见,每家出的柴火一定是相同的数量和差不多的大小,这样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

        “轮岗会有,但不可能是几个时辰就换一次。秦家村自给自足,有农活时男人女人孩子都要帮忙,没有人能算准时间去做这件事,只会是值班。”

        夏波对值班不陌生,早在他还是叶大帅手下最寻常不过的一个兵时,也值过班。叶大帅管着所有的兵,但每个兵之间关系不一样自然就会出现小团体。小团体的存在对于新人看似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实则不过两害取其轻。

        加入,专门受一伙人的欺负。不加入,受所有人的欺负。值班时夜晚的班总是最难熬,老兵性子痞了,欺压新兵去值班,弱肉强食这一套不管放在哪里都适用。

        “每家人看护一天,或是专门有人一直看守。”他突然脑中浮现出秦苏的身影,月光下那尖俏的下巴,白腻的肌肤不输张雪和秦望舒任何一人,这不是一个农家女孩该有的。“我倾向于秦苏。”

        正在记录的秦望舒手上一顿,抬起头。秦苏是秦望舒此次前来的主要目的,没等她说到,夏波就自行推断出来了。她有些欣慰,又觉得教堂对夏波的评估,或许低了。

        “我把张雪安排在秦苏家时特意了解过,养母早逝,一个孤女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凭什么活得这么——滋润?”

        最后两个字在夏波舌尖辗了又辗,他勉强算是个文化人,他认识中的滋润有千百种,但秦苏一介孤女,不愁吃穿,风吹不到雨下不到,确实担得起滋润二字。

        “人的好心是有限的,礼尚往来的人情关系才会长久。秦苏生得这般模样,除了卖肉怎么来?那只有值班了。”夏波这个说法未尝不是一个思路,秦望舒虽觉得牵强但在没有更好的解释下,倒也说得过去。

        她在铜牛下又延伸出秦苏,但是,她道:“张雪向秦苏打探过秦家村的消息,秦苏不知道山神。山神一定是夜行的,只有这样才能遮掩它真正的存在,秦苏如果是值班人,她不可能不知道。”

        她想起自己早上递出却被拒绝的巧克力。在这个年龄能拒绝诱惑的孩子不多,秦苏不但拒绝了还清楚地知道馈赠背后的付出,不是早慧便是有过类似经历。

        可若是早慧,也不会干出帮张雪与秦凯牵线搭桥一事,惹得自己平白被羞辱。张雪的嘴她是知道的,她并不觉得一个没见识过人间险恶的姑娘受得了,这件事又分出了两个可能。

        一秦苏真心实意,二秦苏别有目的。她又想起了秦凯桌上的木托盘,心里的答案已经有了偏向。“我保留意见。不管你对张雪存在什么样的偏见,但她的能力毋庸置疑。”

        夏波没点破她的小心机。秦苏是他们推导线上的一个人,可能关键也可能无关紧要,但不管哪种,她的存在都不会影响结局。所以,他干脆当人情卖给秦望舒。

        “我们就假设秦苏不知道。她不知道,火又不能熄,那必须有一个人代替。”夏波拿起秦望舒喝光水的碗,放在两人面前道:“如果你是秦苏,我是那团火,这个碗就是那个不知道的人,那他必然是洞悉一切的存在。”

        夏波这个比喻打得好生奇怪,秦望舒开始只觉得多此一举,正想笑时电光石火般想到了什么。如果她是秦苏,夏波这句话不是无放之驶,她是秦苏,但是她也是秦望舒,她的关系网——秦老爷子。

        夏波是那段团火,火是没有任何关系的,而这个碗。谁家都有碗,但能让秦苏碰碗的必定是相熟且关系不错的人。她率先想到的就是秦老爷子,秦老爷子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似乎什么都不是真正知道,但他是村长,照顾村中孤女有着天然的理由,这个理由谁也不会怀疑。

        可她又觉得秦老爷子那样的人不像是会把自己卷到危险中。昨夜她和张雪那么大的动静,别说是人,哪怕是头猪都该醒了,可是秦老爷子没有,他只是单纯的不想管,怕惹事。

        秦望舒到底还是在本子上写上了秦老爷子,尽管在她心里这个人已经被剔除了,但往往越不可能的人就是越是那个人。她写完秦老爷子后没停笔,又跟了个秦凯。

        陌生的名字让夏波对张雪稍稍有些改观,但秦望舒的话,他也同样保留意见。

        “秦凯是村子里的铁匠,和秦苏关系很熟。”她搓了搓指尖,熟这个字念得重了些。“秦苏想撮合张雪和秦凯,被张雪羞辱了,目前两人关系很糟糕。秦凯看起来对张雪很有想法。”

        想法这个词很妙,所有的事情都能归纳为想法两个字,而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想法,夏波哪怕是块木头都深知男性的劣根。这么说来,他又赞同秦望舒之前的话了。

        “村里人大概多久会下一次山?”

        “一个月至半年不等。”

        他们开车的情况下仍是用了一天,村民靠两条腿走只会多不会少。山里不止秦家村一个村子,村子之间的交易完全可以满足绝大多数需求。所以夏波推测的时间也不是随便说说,只是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秦凯家里有糖,是饴糖,看样子数量还不少。”秦望舒不知道秦凯的底,她只是凭借桌上那壶糖水推测。糖水确实是最节省糖的方式,她尝过糖水,要达到这样的甜度得两到三块左右。一日如此,一月下来糖的消耗量惊人。

        她有怀疑过邻村可能有卖糖的,饴糖不过是甘蔗汁凝固后得来的,甘蔗在巴蜀并不少见。但糖本身就是十分抢手的物品,无论大人小孩很少有不爱的,秦凯就算能在邻村买到也不应该有这么多。

        “他应该会定期下山。”秦凯的糖从哪里来,只可能是山下。

        “条件在这里,下山就为买糖,未免有些小题大做?”夏波质疑道。

        他不怀疑秦望舒提供的消息,话到如此还不坦诚,那秦望舒多半是对教堂生出了二心。他不考虑这点可能,这是教堂的事,与他无关,与现在更无关。秦望舒推断的没错,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夏波才纠结。

        “如果这个人有病呢?”秦望舒又抛出一点,她看着夏波半信半疑的模样,道:“低血糖,一种吃糖就能好的病,说起来不复杂但也会死人。”

        夏波思考了这个可能后开口问道:“一定得吃糖?”

        “饭也行,但是糖最方便也最见效。”秦望舒其实还有疑点,但她没有更具体指向性的消息,于是吞在了肚子里,这次她的有所求,变相是她单独的分享会。

        夏波不会管这些门门道道,他只管他的任务。若是路途中队员有意外,他只管收尸方便日后交代。按理说秦望舒也该如此,可她就是和山神耗上了。

        她还记得自己看《生物进化论》时强烈的情感。神学像是一个牢笼,不论是教堂还是她母亲,他们总是把自己摆在低人一等的位置,把一切的指望都寄托在他人身上。天上会掉馅饼吗?不会,会也要早起的人才能抢得到。

        她在牢笼中挣扎长大,明明接受了先进科学的教育,回来依旧要换上修女服祷告。如果祷告有用的话,那世界得乱成什么样子?她想不到任何闪光的一面,只觉得人心难测,人性贪婪。

        书的出现是一种救赎。母亲把她从混沌的意识中生出,教她说话走路,这是一种救赎。母亲去世后,她沦为乞丐沿街乞讨,神父收养了她,让她吃得饱穿得暖,这也是一种救赎。学堂的出现,西方科学的存在,是精神上的救赎,□□的救赎尚有代价,精神却是自由的。

        她转了转手中的钢笔。她写字时力气总是格外大,笔杆子没握多久手指便疼了,时间一长中指处有一层厚厚的老茧,细摸下那块骨节都是硬硬的,很不美观。

        教堂的保姆为此在她手上涂过一段时间的油。保姆的手也不细嫩,同样粗糙的手按在她手上很疼,但她不敢说。她生怕这来之不易的收养转眼即逝,到后来她确定自己不会赶出去后,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也不必再说。

        不敢说,不必说。这两个词贯穿了她以往的岁月,交织缠绕成了现在的她。

        “不一定是秦凯。”这是个大胆的推测,秦望舒很难说明其中的缘由,更多的是女性的直觉。她想了想还是解释道:“低血糖是指血液里面的含糖量低于一个值,身体会出现的反应,和年龄体格无关。”

        “打铁是个力气活,为了保证充足的体能秦凯一定吃得多,为了避免饥饿,家里应该会有吃的,像是早就煮好的米饭。饭里面含有淀粉,与唾液会产生化学反应,吃进肚子里会变成糖,低血糖的不应该是他。”

        秦望舒的话看似合理,实则并不严谨,夏波没有揪着这点不放,反而是继续道:“会不会是秦苏?”

        “不知道。”秦望舒没有往这方面想,秦苏吃得饱穿得暖在她看来已经是既定的事实,那么低血糖的可能性自然也不存在。如今夏波提出了这个可能,她不确定下仍是作为一种思路写在了本子上。

        “回归到之前的话题,如果值班的人是秦凯,那秦凯一定是知道山神。秦老爷子说,山神吃人,这点与值班有所冲突,如果我们加上前缀,山神靠气味吃人呢?”

        夏波没吭声,这个假设超出了他以往的认知,他和秦望舒比起来,只能算是不至于彻底没有文化。如今的探讨方向,让他觉得天方夜谭,但从秦望舒的推断来看,并非不能。

        “蛇中有一种蛇做眼镜蛇,视力很差,捕猎是靠吐出的舌头感受气味,眼睛只是确定猎物是否在移动。我把山神定位在某种野兽上,野兽吃生肉也吃人,或许它和蛇一样,有特殊的办法感受气味,而秦家村的人掌握了这种方法,让山神误以为他们是同类。”

        秦望舒刚说完就笑了,有理有据的说法,差点儿也糊弄了她自己。

        她笑道:“这些话你就当我胡说八道,铜牛百年没奏乐了,我就不相信那火一代代能坚持下来烧百年。”

        她之前观察过上香的炉子,年龄很大,应该和铜牛是同一个时期的产物。铜是很难生锈的,除非埋在潮湿的土里会浸泡在水里很久很久,香炉具体的年岁不得而知,大体是百年。

        百年的岁月对于人而言或许很长,但并不足以让铜生锈。巴蜀气候偏湿,铜牛光可鉴人的情况下香炉也当如此,除非没人打理。她相信铜牛奏乐这事在百年前发生过,所以秦家村的人放了香炉,会供奉,铜牛也一定是与某种奇特的事碰巧撞上了,所以老一辈的人才引以为信仰。

        言传身教,秦家村的人在百年光阴里会打理铜牛,但不会打理香炉。若是说供奉巨树,大抵也是插上几根香或是蜡烛,拜几下就算了事。最多最多每年初一或是食物摆放些食物,但这又绕了回去。

        最早把铜牛与山神结合在一起的是百年前的人,纵使秦望舒有心挖坟,也没人能告诉她真相。唯一清楚的线索是铜牛是现任秦老爷子的爷爷用一石米换来的,再多的秦老爷子也怕是不知道,不然铜牛奏乐何须等百年?

        死结,这几个线索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环,逻辑清晰,自成一体,却没有突破口。她唯一肯定的是,香炉应该很久没用过了,那铜牛也应该是有过漫长一段时间没有香火,在具体落实到腹下的火,也可能是最近才烧。

        那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山神。传闻中的山神大概率是假的,但现在的山神是真的。她得找人问问,现在的山神最早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或许又会有新的推断。

        “得找秦凯。”

        夏波替秦望舒说出了解决的办法,但新的难题又出现。秦凯就在这里,怎么找,找到怎么问,对方会不会说都是他们无法确定的事。

        秦望舒想到了一个人:“张雪。”

        她有瞬间良心上的过不去,又补充道:“或者秦苏。”

        她合上了本子,连同钢笔放进了兜里。今天的谈话到此已经结束了,清晰得自然清晰,迷雾仍是迷雾。但她没走,消息是共享的,她分享了她的,现在轮到夏波了。

        “我昨晚去找金依瑾时,似乎看到了一个影子。”他点了点脑袋,努力回想道:“天太黑,我不能确定。”

        “是山神。”秦望舒反应极快。这是个有用的消息,秦老爷子的话被得以证实,糟糕的是山神吃人一事可能不似做假,金依瑾或许尸骨无存。

        “山神的目标是我们。第一个是金依瑾,第二个应该是我。”她的声音有些晦涩,但心里却没有什么害怕,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那我们——”夏波的话说一半,天突然炸下一道雷,震耳欲聋,紧接着是滚滚而来的雷声,以排山倒海之势压下,阴沉了许久的天如破了一个洞,倾盆大雨终于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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