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大雨(上)
秦望舒刚推开门,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没有雨后空山的清新,一股说不出的沉闷低低压在心上,她眯了眯眼,略显清苦的面相像是被神笔点活了般。
秦望舒没带伞,他们一行人出行时也没考虑到天气,才有了昨夜冒雨前行。
秦家村每户人家都挨得近,她靠在门边,斜角屋檐下雨淌如柱,泥地上的土洼没一会儿就积满了水,四处散溢,很快,一层浅浅的积水就蓄了上来,正要往屋内流又被高高的门槛挡住。
随着雨势加大,温度很快就跌下来。她早上出门时套了一件风衣,倒也不冷,就是这场雨把她困在这里。
夏波跟她站在一块,两人都是皎皎之貌,看着格外登对。
夏波借住的这户人家没什么不同,不是手艺人只能靠天和地吃饭,早早便去了地里。屋子位置靠里,正对门的是对面斑驳泛黄的墙壁,斜斜窄窄的巷子一路延伸。
铜牛在村正中央,夏波看不见,只能站在屋檐下漏出半个身子在雨里,不一会儿衣服就湿透了。但他不在乎,秦望舒也随他去。
他们两人看的是铜牛腹下那团火。突来的大雨打乱了两个人的计划,但也给出了新的机会。巨树依旧遮天蔽日,小小的铜牛在树冠下只比指甲盖大上一些,那团鲜红的火,被风吹得跌跌撞撞,却迟迟未灭。
巨大的树冠和茂密的枝叶是天然的避风港。秦望舒伸出手,雨水重重地打在手上,溅起一朵水花,不过一瞬的时间,雨水就顺着掌心流进了手臂,浓重的深色在袖口上蔓延。
她收回手,拧了一把袖子,雨水滴滴答答地挤出了出来。
这场暴雨远没有它声势这样浩大,树下大概率是干的。这个推断让秦望舒有些失望,她叹了口气,把夏波拽进来。“别等了,等不到的。”
这屋子是最规整的四方形,夏波住的屋子在最左边。屋内摆设过分简单,只有一张床和夏波的行李箱,床铺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叠成豆腐块的被子放在床头,行李箱靠在脚边。
她把门关上,毫不意外地看见门后一对红得格外新的门神,她斜了一眼夏波,道:“知情不报?”
夏波直接别开头,当作没听见。他消息掌握的没有秦望舒多,第一眼见到门神时并没有往那方面去想,在之后秦望舒都说了,根本没有他的用武之地。
“我之前的推测应该是对的。”她走到窗边,这扇窗户与秦老爷子家的几乎一致,又高又小,恨不得直接开到屋顶上。“秦家村的人知道山神。”
她没着急推开窗户,而是在木窗与墙壁衔接处摸了摸。土培的屋子里面不是砖瓦,是稻草和竹条。竹条固定墙面,稻草填充,再用和好的泥往上糊,烈日暴晒几日就成了墙。
这样的墙一般比较脆,防不了老鼠,也容易发霉,所以村子里的人都会做得很厚,墙面斑驳掉墙皮了,一层完了还有一层。赶上个好日头,往上一糊,晒上几天又是一面新墙。
新墙的缝补往往痕迹明显,不单单是颜色上的区别,更是厚薄程度不一。
窗下的这块墙相比屋内其他墙,颜色偏白,她歪了歪头,明显地看到了一条斜线。自窗户起一直薄到下半片发霉的墙,之后就几乎是一条直线。
毫无疑问,窗户的位置被动过,从矮处改到了高处。他们不仅知道山神,还怕山神。
“秦苏和秦凯家里是干净的,没有门神。”
秦望舒打开窗户,她踮起脚勉强伸了个头出去。穿堂而过的风带着雨水糊了她一脸,她下意识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
从这里能看见铜牛腹下的那团火,在风雨中畏畏缩缩,就是不肯熄灭。她没看多久,就觉得脚酸脖子酸,又缩了回来。“等不到的。”
她重复了一遍,看向夏波道:“现在就两个选择。火柴总有烧完的时候,我们守株待兔,或者我们自己制造机会。”
她刚说完,不等夏波又道:“第一种太蠢,打草惊蛇又没有主动权,我倾向第二种。”
她笑了笑,脸上沾着些雨水,亮晶晶的,看着有些温柔。仅是一秒,她提议道:“张雪或是蔡明?”
秦望舒与蔡明接触不多,她也不指望夏波这样的人看狗会有什么评价,提一嘴无关好心,而是人用之际在两者中择最优。当然,对付男人,她更倾向女人就是了。
夏波目光又落在了秦望舒脸上的巴掌印,时间过去这么久,只留了一个浅浅的印子,但明显还有些肿。配上秦望舒这高知和略苦的面相,他脑中闪过种种街坊酒鬼赌鬼丈夫打妻子的没用传闻。
他忍不住扯了下嘴角,又立马压下。在秦望舒看过来时,低下头清了清嗓子道:“蔡明吧。”
秦望舒神色幽幽,她知道夏波的提议是最稳妥的做法。当一条狗会咬主人时,最好的办法便是打死,但张雪除去狗的身份还是人。在那一巴掌扇过来时,她承认她有一瞬间的愣神,之后恼羞成怒的情感冲破了她理智,她差一点就打了回去。
她不是没抬手,好巧不巧的碰上了怀里的东西,那点轻微的感觉立马唤回了她的理智。那一刻她看见了在发抖的张雪,那双柔情似水的眼里映着深深的恐惧,在那下面还有本人都不知道得兴奋。
她知道张雪是美而自知,持美行凶的人,但张雪一定不知道,相比表里如一柔弱可欺的菟丝花形象,其实反差在更多时候会更好的调动人胃口,从而更好地达到目的。
一个人若是示弱惯了,不论是不是演的,习惯了也就真的弱了。
所以她犹豫了,犹豫过后她恍然,原来张雪还是人啊,原来张雪还知道自己是人啊,原来张雪的骨子里还是有血性的啊。她尊重任何一个值得尊重的人,不值得尊重的人便是自甘下贱。
她没再说话,打开的大门不断有湿冷的空气扑进来,她正对着门,没一会儿就觉得指尖有些发冷。但她没动,只是坐姿从原本的舒展缩成了一块,但她又要面子,于是用手撑着脸抵在腿上。
她其实很久没这样静下心看过什么了。神父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她除去睡觉和给报社写稿的时间外,大多都陪在神父身边。神父的生活简单又无聊,白日里会拉着她去教堂面前喂鸽子,洁白的鸽子成群扑扇着翅膀飞翔,是壁画里的场景,也是神父对天国的幻想。
他还会去喂流浪的猫和狗,在神父眼中这些小生物与流浪的孩子没有区别。这些不是人的孩子,占去了神父一天大部分的时间,接下来他喜欢去走走,大街小巷,人间烟火气味,这些在他眼中都是美不胜收的画,而这时候秦望舒因为不放心也总是搀扶着。
神父对人世间的喜爱不作假,所以眼里的留恋也随着年岁增大而与日俱增。她很多次都脱口想问:既然这么留恋,为什么还要去天国?但她看着神父那花白的头发,最终还是忍住了。
情感与目的并不相斥,她问便是自讨没趣。
雨越下越大,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不知过了多久,一对夫妻湿漉漉的进了门,见到她有些惊讶,但友善的点了点头,做算是招呼。又过了一会儿,他们穿着蓑衣出来,张口似乎和夏波说了什么,又离开了。
秦望舒没听见,她眼里只有这场雨。神父走的那天没下雨,只是阴沉沉的,所有的修女都来送行,只有秦望舒披麻戴孝,她是神父最喜爱的孩子,应该如此。
下葬的过程很简单,没有头七之类的说法,一口画了十字架的黑棺材,放进挖好的土里。一点点撒上土,一朵朵白玫瑰堆得高高的,她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最后竟想不起是怎么回到教堂的。
主教把她带去了神父的房间,收拾遗产。神父行善一生看似清贫实则积蓄不少,他捐了五分之一给教堂,剩下的都留给秦望舒,连同他那一屋子的书。
短短一瞬,她就完成了贫穷到暴富的转变,但她不高兴,这意味着神父真的不在了。她把自己关在神父房间整整三天,她不伤心,只是难过。这三天她把神父所有的藏书都整理了一遍,在书架的最里面不仅翻到了神父的日记,还有一本《物种进化论》,与烧毁的那本是同一批。
三天后,她第一次出了门,教堂上下都在传她因为神父离世伤心坏了,所以睹物思人,不吃不喝,以泪洗面,几欲昏迷。她听了想笑,想解释,但她三天没吃过饭了,她太饿了,光是站起来走路就花去了所有的力气,于是她保持了沉默。
她看见面前有一团黑,似乎已经存在有一会儿了,有什么声音在她耳边,她努力去听却什么也听不见,她的世界似乎已经无声很久了。
“你说什么?”她张嘴问道。
那个黑影还在继续,张牙舞爪的模样似乎很着急,她眨了眨眼,在没防备下突然被狠狠推了一把。眼见就要撞上地面时,她下意识闭上了眼。
所有的声音突就这么被揭开了一角。雨水依旧哗哗啦啦,她没有摔下去,她幸运的离地面不远时被夏波即使拉住,对方的身影覆在了她身上,耳边的话又急又快。
“山路塌方,我们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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