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风景(下)
夏波闻言眉头皱得更是厉害,他知道秦望舒要的安排,也清楚两人所谓盟友的身份,却更是明白他们之间的立场。金城还未来时,一些东西彼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刻意模糊下,都好似不存在,而现在,像是撕开了所有的遮羞布,他只觉得扎眼。
太过扎眼了。
可他分明又说不出什么话,只能这样看着。他依稀记得,年少时的自己不是这样的,意气风发之下满是血性和骨气,根本不存在什么大局,只要他觉得不重,那便是没有重的。
他低了下头,看着自己露出的脚尖,背后的手彻底松开,交叉放在了腹前。不高不低的嗓音道:“叶大帅的任务,我自是记得的,金会长突然提及,是有什么指教?”
这句回复距离金城所问已经隔了许久,他猛然提及,金城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但他到底是多吃了几十年的饭,处事待人有丰富的经验。
他活动了一下腰,似乎久站有些酸。不紧不慢道:“金家向来以叶大帅唯首是瞻,夏军官又是叶大帅眼前红人,指教不敢当,只是怕明珠蒙尘。”
他抬起头,看着夏波笑了笑。他的眼睛不小,哪怕是在圆润的脸上也不曾有蔡明的猥琐之感,反倒是颇有长辈厚重之风。
“叶大帅让夏军官把秦作家留在这儿,算算来这里已经是第四天了,秦作家看着气色很不错,反倒是小女下落不明,生死未知,我这个当父亲的,很是忧心。”
夏波眼皮子一跳,他与秦望舒不同,与金城没少打过交道,对方为人心知肚明。他猜到了金城不会善罢甘休,却也没料到会如此不顾脸面,不是给他难堪,是分明不让他好过。
他咬着后槽牙,面皮上仍是软软的,丝毫不敢紧绷,生怕对方看出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道:“金会长多虑了,叶大帅交代的事当然不会忘,也不敢忘,但未交代的事,可就不一样了。”
他像是想起什么,眉眼飞扬道:“金会长不是有秦作家的枪吗?大帅的任务谁做都一样,但功劳却只有一份,金会长不妨试试?”
金城笑意锐减,但面上灿烂之色未变,他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最是可悲,为小女也是该积些阴德,还是要劳烦夏军官了。”
夏波冷笑一声,未作答。
金城到底不是什么大度之人,他心思一转又高声对正检查铜牛的秦望舒道:“秦作家,小心提防夏军官,他可是有任务要您的命呐!”
夏波闭上了眼,面皮一抽,手上的拳头攥得死死的,若不是对方所带之人不少,又各个拿着枪,他怕是忍不住要动手。
他们的对话丝毫不落地都进了秦望舒耳中,她面色不改,手上动作仍未停顿。高温的危害十分明显,哪怕是被布料隔着,她整只手也焦灼得痛,仿佛回到了当初被烫时。但她是个狠人,对别人狠,自己更是狠。
她早就与夏波说过,铜牛是铁匠的把戏,也知道一种叫做铜牛的刑具。与selene这个名字一样,铜牛也源自希腊,自古发明刑罚讨好帝王的人,下场大都一样,可谓是因果循环,自作自受。既然是刑具,人要在腹中烧,自然会有放人的口子。
她见过很早的铜牛照片,不是面前这尊。巨大的牛身上满是金属交错的纹路,受制于那时并不先进的技术,练不出完整大块的金属,只能小块小块地拼凑,留下了像是人身上一样的疤痕。她还记得照片里铜牛开口的位置,就是在背正中间。
其实她根本不需要做样子,纵使她手下的铜牛光亮如新,周身不见缝隙,可只要她稍微动点脑子就可以确定位置所在,但这不是她想要的。她深吸了一口气,机械地敲着,突然响声与之前有了明显不同,她动作一顿,随即又继续,直到完全确定了范围后,才收手。
她退了一步,寒气袭来,挤占着她身上的烫意,前后受敌,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金城见状走上前,不解道:“铜牛是有什么不妥?”
秦望舒重新穿上风衣,袖子下一直掩着的手背露了出来,红肿一片,尤其是指节骨处,起了几个小水泡,像是被压瘪了,一层皮软塌塌的贴在上面,组织液早就被烘得干净,只留下了些许泛白的痕迹。
她不甚在意地甩了甩手,瞧见金城的目光,指着铜牛腹部道:“空的。”
金城面色一变,演惯了戏的人总是难辨真假。他大惊道:“铜牛里面竟然是空的?”
他看着几秒秦望舒脸色,不敢置信道:“难不成里面关了人?”
秦望舒冷眼看着这千年的老狐狸演戏,都到了这一步,她也不愿意装下去。于是挑明道:“我曾在教堂的记录里看到过一种刑具,内里中空,底下点火。高温会导致空气膨胀,寻求出口,气流速度不同,经过细小的孔缝会发出声音,若是花些心思多弄几个,便会如同吹奏一般,产生美妙的乐曲。”
“那里面的人会如何?”夏波突然出声道。
他神色冷峻,紧皱的眉头像是不忍又好似觉得荒唐,剑眉星目的模样像极了古时候话本子里的好人,端的是正气凛然,内里怕是只有他和秦望舒才知晓。
“都说是刑具了,夏军官认为会如何?”相比金城,她对夏波明显态度要好上一些。她怕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又补充道:“铁锅做菜,肉要在锅里仔细翻炒,才能受热均匀,熟后吃了才唇齿留香。若是丢在锅里放着不管,皮肉粘连,很快就会焦黑。”
她笑了下,无视了金城,询问夏波道:“要瞧瞧吗?”
她要拆铜牛,光明正大,且告知了夏波,如今再问不过是个提醒,金城是她的退路,而她是夏波的盟友,金城自然是他们两个的退路。她知道,也清楚,所以借此事再隐晦的点出。
他们才是一伙的。
一直老实的秦老爷子见状,突然挣扎起来,被堵住的嘴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要阻拦。还不等金城皱眉,抓着他的下属对着腹部就是一拳,闷哼的声音响起,秦老爷子弓起了身子,像是熟透了的虾子。
秦望舒眼尖的瞧见了他涨得通红的面色,一时间觉得不是想,而就是。
金城的神色又舒展开,他有些满意,吩咐道:“把火灭了。”
一声令下,只留了一个看着秦老爷子的人,其他人纷纷踢散了火堆。烧着的木柴在地上滚了几圈,新的没挣扎几下就灭了,烧透了的犹自顽强,躺在地上静静地待着,又像是扎了根。其中一根,轱辘转着到了金城脚下。
他低下头,弯腰捡起来。手指捏着尾端一点,生怕弄脏自己的手,待看了几圈后,突然反手插进地里,火势顺着方向猛地一窜,眼看就要烧到手,但已经成碳的地方经不住这力道,咔嚓一声断了。
火势如潮水褪去,眨眼间就再也翻不起浪。
他呵呵一笑,从怀里又摸出一块帕子,开始擦拭手指。“见笑了。”
周围不是没有村民,大多都被他事先摆平,剩下的几个看着枪也都惜命,不敢轻举妄动。烧了许久的火突然就这么灭了,秦望舒想起了张雪,明明不过是前天才发生的事,她却觉得久远的她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都是熄了火,下场却各有不同,果然是看碟下菜,人真是毫无平等可言。她到底没忍住,道:“金会长知道上一个弄灭了火的人,是什么结果吗?”
金城挑了一下眉,少有地流露出几分真切的好奇。“秦作家认识那人?可是死了?”
他口气轻飘,联系他之前的手段,可见也是个常年掌握生杀大权之人,丝毫不把人命放在心上。他说完毫无诚意地叹了口气,安慰道:“死生之事,各有天命,秦作家看开些,节哀。”
然后话锋又一转,和善的面上显出几分锋芒道:“人在这世上活一遭,还是要以自身立足为主。秦作家的朋友若是像我这般,别人来杀她,她反手先杀了那人,不就是安然无事,皆大欢喜了?”
他擦完了手,火没了就把帕子随手一丢,踩上去走到铜牛面前。左右端详了一遍,想上手又担心烫,犹豫了一会儿站到了牛头前。看了眼地上被印上了一个鞋印的手帕,嫌弃的别过眼,又想了一会儿后,突然伸手探进了张开的牛嘴里。
牛嘴里面呈波浪形,果然如秦望舒所说那般,喉咙深处有几个孔,小指母就能塞住。他收回了手,过于厚实的手背通红一片,尤其是手指处,肿得老高。他像是察觉不到痛意般,只是吹了吹便放下,肯定道:“秦作家真是博学广识。”
他晃了晃脑袋,看向状似毫无破绽的铜牛,道:“昨日匆忙上山,不料山路堵塞,在车里等了一天,今早再上山时,又通了。真是老天开眼,更巧的是,竟然撞见百年未曾有过动静的铜牛奏乐,秦作家知道是谁吗?”
秦望舒不接他的话,只道:“金会长想看吗?”
他皱着脸,很是纠结,最后摇了摇头道:“使不得,太残忍。”
然后又道:“听闻秦作家学过西医,没少和血腥之物打交道,想必极是大胆,不如秦作家替我瞧瞧?”
秦望舒看着他装模作样,没应下。他身后的下属上前了一步,紧逼之意明目张胆。
她冷眼旁观,不肯屈服。
两人就这样僵住,金城知她笃定自己不敢对她真动手,虽恨得牙痒痒却也没办法,他转头对着下属厉声喝道:“一群没规矩的东西,秦作家都敢不尊敬,滚下去。”
之后又笑着一张脸,不是对秦望舒,而是夏波道:“夏军官,可是要做任务?”
搅屎棍。夏波脑中一闪而过这个念头,他没应下,学着金城道:“不着急。”
金城恍然大悟,忙道:“铜牛太烫,是该等等,不着急。”
三人又陷入了沉默,站在这里干耗着。金属导热很快,温度上得快,也散得快,更别说铜牛接触面积大。金城和秦望舒两人都上了手,但时间不同,严重程度又有不同,一个是看着吓人,一个是真吓人。
秦望舒知道开铜牛这事到底还是要自己来,夏波不知底细,金城摆明了态度,早开晚开其实差别不大,但拖到最后也并无不妥。她起了闲聊的心思,就着金城之前的问题答道:“蔡明已有一日未见,金会长不怕看见故人?”
秦望舒嘴皮子厉害,金城早有讨教,如今事不关己,更是毫无波动,但面上仍是露出悲切之色道:“人各有命,过些日子就是清明,正好送些银钱。”
秦望舒听了简直要发笑,她和金城真要算起来,一个教堂修女,一个金家会长,两者无冤无仇,偏偏中间隔了一个叶大帅。撇开现状不谈,她对金城的欣赏远超夏波,尤其是见对方行事后,若不是毫无底线,确实值得结交。
她想了想道:“金会长满意这个位置吗?”
金城心领神会,这次没了那层伪装,他直言道:“上头的风景更好。”
她赞同道:“教堂有阁楼,每次往下课俯瞰全城,确实令人心驰神往,神魂颠倒。”
他接道:“叶大帅府邸也是,风景虽不同,想必也是一样的。”
她否认道:“高度不同,怎么会一样?”
金城一拍脑袋,受教道:“秦先生有什么高见?”
“昔有诗人杜甫写过一首《望岳》,其中有一句印象颇深,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她笑了笑,没再理会金城,走到铜牛面前。
她背对着众人,金城和夏波皆是看不见她举动,只知道她要开铜牛。金城神色莫测,他反复观察了铜牛,确实没有任何发现,他虽信秦望舒的话,可和自己比起来,仍是动摇。
正当他在思量时,只听见“喀嚓”一声,紧接着是酸牙的金属摩擦声,秦望舒转过身笑道:“打开了。”
金城和夏波快步上前,只见铜牛背脊处掀开了一个盖子,里面罩着一层铜丝网,焦炭的味道传来,里面确实有人。
金城顾不得其他,拿出刀对着丝网处一挑,就撬开了。黑漆漆的焦炭面目全非,看不出分毫。他似乎想要翻出来认领,手却又停在半空中,不知是怕脏还是怕预感成真。
秦望舒站在一旁,歪着脑袋往里看去,突然她咦了一声,伸出手靠近了些,半个胳膊就挤了进去,扒拉了两下掏出了一个蝴蝶结。
说是蝴蝶结其实是发夹,许是运气好,并没有接触到金属本身,从而保留了下来,就连后面的铁夹子都未曾融化,只是捏起来颇为烫手,且有些软。最为明显的是,发夹上有一点黑,是不小心染上去的泥渍。
金城看着这个发夹,心里咯噔了一声,就听见秦望舒道:“这不是金小姐的贴身之物吗?”
她说完后惊觉此话不妥当,又掩着嘴安慰道:“死生之事,各有天命,金会长看开些。过些日子就是清明,所谓来得早不如赶得巧,正好烧些银钱,让金小姐好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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