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杀人如草不闻声
“祖师爷长得如此妖孽,要弟子们如何清修?”曲舟抹掉脸上接住的泪水,发自内心感慨道。
“阿舟,你说什么?”曲通明问。
“没什么,没什么。大哥,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曲舟实在忧心,整个大周的兵士们修习的战斗之术都源出于玄天道门,如今他们的仙首外加近四百名掌教、掌门毁于围攻云门山一役之中,这要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远的不说,就是眼前又该如何收场?
就算山顶仙云笼罩,一会儿是浓烟滚滚一会儿又乌云密布,碧荧这条深海里的真龙凌空现世总是真的。他体型巨大,山下几个镇子的人怕是都瞧见了。已经进来的兵士又该如何?此刻是否都已经死了?他们也是某人的儿子,某人的丈夫,某人的父亲。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件就丢了性命,岂不是太过可怜?
曲通明搂着曲舟站起身,他脸色惨白,似是身上的伤还未痊愈,淡淡望了山下一眼,自语一般道:“是啊,今日之事,他们若不死,又怎能了结?”他将曲舟安顿给徒弟们,飞身回到龙背之上,“你刚刚跨境,此刻定然十分难受,且好生安歇,待我料理了这些人再回来陪你。”撂下这么一句话,御龙而去。
“今日进来的这些人都要死么?”看着曲通明离去时的脸色,曲舟心中更加不安。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家主。在曲通明闭关养伤的日子里,她从碧莹口中得知他是个十分古板却和善的人。但她又的确见过他杀人。无声无息,转瞬之间就能杀掉六人。她很想为这些人求情,但又怕自己的干预坏了此间的行事法则,再惹出事端。
“师父念旧,最恨的就是身边人离世。老家主去了这么多年,山上一草一木都没变过,今日却被搅成了这幅模样。我从未见师父发过这么大的火。今日之事若是传扬了出去,怕是会天下大乱。”平安道。
“云门何时受过此等羞辱?折了人,满山烧得光秃秃的,若是不让他们知道厉害,以后怕是什么人都敢上山滋事了。”富贵接着道。
“今天上来的不是普通人,是修为极高的玄天剑仙。”曲舟激动道,“既然这些人走不了了,何不放了山下那些兵卒?怎么说也有千人之众,他们不过是奉命而为,罪不至死啊?”
“老家主仙去后,云门山已多年不开杀戒。否则,师父受伤闭关,凭那罗英衍禄也敢闯山门?不过是师父年轻,脾气又好,让他们以为如今的云门已远非往日可比。亲王出行哪用得着这么多的随行护卫?谁家封赐国师是带着重兵围山的?若真的只是前来传旨,为何要杀了守山的老虎?又怎会联络各地观主,开生魂大阵,淋了驴血进山?不过是两方联合,想趁机灭了云门,强抢‘不死术’!”羽笙用术法抖干净身上的脏污,鼻子里冷哼一声,“区区千人,何用师父亲自出马?师父此去,不过是给他们一个痛快罢了。”
“你是说,今日围山之人都要死么?”曲舟浑身血液都僵住了,心已经跳到嗓子眼。金海辰,卫珏,卫皎,还有这段日子以来认识的一众熟人,此刻都在山下。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她将栖神灵镜从怀中取出,满世界的声音立时冲灌进脑中。她闭目努力凝了凝神,瞧见曲通明已将禁制内所有兵卒化为粉尘,正要去跟卫珏对峙。她甩开两个少年的手,唤了仙鹤过来,一跃而上,往山脚冲刺而去。
“曲家主,小王受皇命而来,父皇钦封您为大周国师,还望您万勿推辞!”卫珏站得笔直,声音说不出的恭敬。青龙现世,地上跪了一多半的士兵在磕头,没跪的也吓得双腿筛糠站都站不稳,极少数尚能站着的全都拔了刀剑,紧张兮兮地防备着龙背上的男子。
“阁下不愧是皇族出身,此刻见势不妙,便换了一副嘴脸一套说辞,颠倒黑白的本事委实精湛。毁了我的东西是要赔的,今日你们便都留在此处吧!”曲通明两只衣袖盈满炁泽,指尖微微动了动,军士们手中的武器全部自掌中滑脱。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权势看起来都那么脆弱。
陈聿阳挡在卫珏等人身前,却只能以剑支地,腰都直不起来。“休要猖狂,你竟敢如此无礼,冒犯殿下!真是胆大妄为!”话一说完,他支撑身体的右臂就喷着鲜血离身而去,整个人趴倒在地上,惨叫不止。
“无礼?贫道可曾千里迢迢,携带粮草重器,冲上门去,要趁火打劫灭人满门?胆大妄为?想来是我这些年太过良善,以至让尔等忘了,云门是什么地方!”曲通明身子向后仰了仰,抱着胳膊笑道。
“曲不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云门山在大周境内,你身为大周臣子,却忤逆抗旨,目无法纪,真是好不讲道理!”一个童稚的声音响起,竟是卫皎开口了。
曲不归似是提起了一点兴趣,打量着义正辞严的小卫皎。“道理?你们要烧死北洛镇村民之时可讲过道理?”
“我二哥皇兄如此处置乃是顺应天理民心,本就是天罚,那些贱民身染恶病,不过百人,又不会动摇国本。今日围山之人皆是大周栋梁之才,有守土军士,亦有皇族贵胄,数万人之众,怎可与那些贱民相提并论?那些军士既没杀人,也没放火,你却仗着身怀仙术,将他们全都杀死,何其残忍!”
“你们与她们究竟有何区别?”曲通明冷笑着反问,“怎么?这人你们杀得,我却杀不得?你们杀人便是天理正义,我杀人便是何其残忍?杀人便杀人,与数量又有何关系?”他理了理衣襟,慢条斯理道:“尔等杀人,总要费力寻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贫道今日所为,却只为私怨。”
“你又没事,为何”卫皎想要上前理论却被梁嫣芷拽住了。
“二十年来,云门中人避世隐居,从未主动下山招惹,实在是天下最讲道理的强人了。这云门山上,贫道不曾踩死过一只蚂蚁。今日你们打杀了我院里的仆人,烧了我一山草木。一转身,却说我欺人太甚?”
“你”卫皎一时语塞。曲不归瞧着他眼中自信正义的火焰渐渐暗淡,接着道:“尔等手握利刃,平日所杀之人毫无还手之力,便越发肆无忌惮。今日,若云门输了,也只能任尔等宰割。”
不少人被他说得低了头,原本重新抄起来的兵器又落到地上。
“我久未下山,竟不知这世上还有挨打不能还手的道理?怎的我身为强人,反倒要忍气吞声?难道蚂蚁啃噬大象便是正义,大象回踩一脚,只因蚂蚁死得多了些,就是大象邪恶了?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施主,能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切不可恃强凌弱,伤及无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佛祖以身饲虎便是这个道理。”金海辰向前走了几步,双掌合十行了个佛礼。
“贫道又不是佛祖,为何要代他人入地狱?”曲通明抱了胳膊,饶有兴致地看着金海辰,“敢问法师,那老虎吃了佛祖,难道从此便改为吃草?那日后,它为了存活下去捕杀的猎物,是否要算做是佛祖他老人家造的杀孽?”他指了指卫珏,“眼前站着的这位是个带兵打仗的,身上杀气冲天。我今日杀了他,可救诸国千万条性命,于那些人而言便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了。”
“既然他们并不能伤到你,你将它们驱赶了便是,又为何要赶尽杀绝呢?”老头儿急道。
“你不是我,怎知我心中之痛?今日他们不是在大悲寺杀人放火,你自可说这些大话。难道法师此刻站出来,是愿以己身代他人受过?”曲通明讥讽道。
“若是施主可以放过他们,老衲甘愿殒身在这云门山上。”不少军士调转了跪地的方向,朝着金海辰磕头不止。
“怎么?你的命格外值钱么?”曲通明听了他的话大笑起来,“我念你是他故友,这才相让几分。今日你随着他们上得山来,不曾劝阻过半句,分明就是想坐收渔利!此刻又充什么好人?”
“你”金海辰哑口无言,败下阵来。
山上狂风大作,见过曲通明杀人的军士已经完全放弃了抵抗,丢了兵刃,四散而逃,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堵住了去路。退无可退之际,只剩哭爹喊娘,拼死一搏的勇气都没有了。
一路行来,曲舟听得清楚明白,曲通明说的话甚有道理。这帮军士今日不过是碰到了硬茬子。不止崩了门牙,还要丢掉性命。今日之事,在山上生活许久,她也略微有些家门受辱的自觉。可还是不能眼睁睁看着曲通明屠杀数万人。
“大哥息怒!”她驾鹤冲出了仙障,挡在众人身前,自己都觉得自己白莲花。
“你下来做什么?”曲不归问。
“大哥,今日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何必多造杀孽?这些军士只是听命行事,罪不至死啊!”曲舟意识到此番言论倒似乎在针对带队之人,瞥了一眼卫珏和金海辰,硬着头皮解释,“海辰法师是云门故交。这次下山游历,晋王与龙山王对我也颇为照顾。”末了,指着卫皎煽情道:“他还是个孩子啊!”
卫珏若有所思地瞧着曲舟。谁又能想得到,一路随行的小太监竟是云门山上的小师叔。
“阿舟,你让开!”曲不归盛怒之下仍保持了极好的仪态风度。
“焚烧的草木到了春日,还会再长出来。您已经杀了进山的千余人,怒气尽可消了吧?”
“你定要护着他么?”曲不归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红了眼睛,颤抖着声音问,“你从小在这里长大,为何到了今日仍要偏帮着外人?”他双掌结印,口中呼喝一声,围山之人尽皆倒地,目眦欲裂,抱头哀嚎不止,似乎正受着某种难言的折磨。
众人眼前的幻象曲舟看得分明。霎时是威严端丽的众佛诸神,可来不及感受身居天堂的美妙,转瞬间神佛之像崩塌成翻滚的残躯和头颅,挣扎煎熬,怒涛巨浪一般追逐淹没众人。满是滾油的湖泊里转动着水车,每个齿轮上都困着一个尖叫着被不停重复烹炸的□□凡胎。肉江血海里闪着一丝微弱的光亮,狭窄的逃生之门耸立高处,在千万个旋转不停的利刃齿轮后若隐若现,好容易爬上几级台阶却又被搅成肉泥。
这噩梦循环往复,似乎永不停歇。血腥的空间里,唯一看得见的那点光亮,倒成了最大的折磨,催生出无尽的绝望。
曲通明撕开了地狱的一角展现在众人眼前。眼前所见虽是虚妄,痛觉却是真实的。曲舟只要稍一晃神,周身便起油烹刀绞之痛。定力差的已经活生生骇死、疼死,强撑在地狱幻境中的,有些昏死过去,有些大小便失禁,惨叫着抓破了脸皮,自己剖了肚子,有些更发起疯来开始乱砍乱杀。
金海辰双眼红肿,在一帮徒弟的舍命相护下仍然站立不稳,摇摇欲坠。
卫珏和卫皎的一大堆明卫暗卫,自顾不暇,毫无招架之力。白冬阳满身汗水,面色发紫,既要凝神聚气,又要护住卫珏,结印的双手不住颤抖。梁嫣芷嘴唇咬出了血,为了保持理智,往大腿上插了一柄匕首。在这索命之术里,她年纪最小却是卫皎众多亲卫中唯一一个撑得住的。
卫皎心思单纯,虽感受不到地狱之境里的蚀骨之痛,仍承受不住眼前的残忍景象,吓得手足乱挥在梁嫣芷的炁障中大哭起来。卫珏看起来倒还好些,只是脸色有些发白,额头微微渗出汗水。论定力,比之清教苦修也不差毫分。
曲舟有正主曲星凝九重太无境的修为吊着,身上还有那块镜子,仍是大汗淋漓地苦苦支撑。好在已经吓尿了一回,又水米未进地疯了这么长时间,实在没存下尿量,否则又得在人前现回眼,如今这样已经是体面无比。她看着卫珏,心中不知该崇拜还是恐惧。知道他是战场杀伐之人,见过尸山血海,可他始终只是个皇子,养尊处优,即便出征时提剑上阵也不会在第一线浴血杀敌。为何见到如此恐怖的场面,还能镇定自若?
曲舟望着他,心中生出无边的怨念。生死存亡之际,她心里最为挂念的,不是那些面目狰狞死去的士兵,不是跟她一同前来的金海辰,而是那个没见过几次面、没说过几句话的卫珏。尽管她心中明白,卫珏此次青州之行目的并不单纯。今日这场浩劫,这些军士的性命多半该记到他的头上。可还是见不得他受到伤害,她惭愧极了,实在想不到自己是一个色令智昏的花痴恋爱脑。
曲舟撅着屁股,狼狈地跪伏在地上磕起了头:“大哥,求你了,放过他们吧!只要你留他们一条性命,我保证再也不淘气,哪里都不去,就在山上好好陪着你。求你放过他们吧!”
刚求完便有些后悔,适才正是因为她的求情,才让本该毫无痛楚的法灭变成了如今的折磨致死。
果然曲不归眸中满是痛苦,咬牙道:“你竟为了这些外人向我下跪?”
曲舟拿不准这兄弟二人之间究竟是什么情意,可跟人谈判总要有拿的出手的筹码,一个猥琐至极的想法冒了出来。她梗着脖子站起身,从怀中取出栖神灵镜扔到地上,又封住曲星凝周身自行激发起来护体的炁障道:“放人!”
如此站在这阵法里,直如脱光了衣服让人来了个万箭穿心。锥心蚀骨之痛立时便涌了上来,全身虽没有一丝破损,人却已经瘫跪在地上,胸腔里翻上来浓郁的血腥气,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曲不归停了术法,飞身落地,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抖着声音道:“阿舟,你怎么了?”
“大哥,我疼!”曲舟面色虚黄,气若游丝,她得逞了却没有半分得意,心中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极为鄙视,只剩下蚊子般的小声哼哼,“大哥,我疼!”
“你总是这么傻!”曲不归喂了她几粒药丸,拭去她嘴角的血水,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我来了,没事了!”
曲舟缓了缓,试着感知周遭的生灵气息。围山之人或痛或吓已死了大半,剩下的不是痴傻,就是疯癫。惊恐已极,自相残杀,弄得断胳膊断腿儿的又去了三分之一。数万人轰轰烈烈地来,到头来能囫囵个儿回去的不过千人。
这哪是仙山?分明就是修罗地狱。
“还疼么?再吃几颗逍遥丸?”曲不归见她气色缓和,关切地问道。
曲舟摇了摇头,说不清缘由,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这么多人闹这么一场,究竟为了什么?值得么?她实在想不通。
望着曲不归,她心中依赖、恐惧皆有,亲切、疏离掺半。眼前这人一个不如意就能涂炭人间,可千万不能再惹恼了他。他对曲星凝几乎百依百顺,却不喜欢他跟山外的人结交,那便打不得招呼,告不得别了。
药力起了,曲舟两只眼皮越来越重。曲不归抱着她跳到碧荧身上,御龙而去。
合眼前,她瞧了瞧掉了胳膊的陈聿阳,不住咳嗽吃压惊丸的金海辰,身量纤纤却有钢筋铁骨的梁嫣芷,一番苦修换来今日保命的几名清教僧人,还有正打坐调息却两只眼睛紧盯着自己的白冬阳。卫珏正哄满面泪痕的小卫皎吃清教僧人分发的压惊丸,他仍是一派仪态端方,望过来时眼中浮着层雾气。那是什么?是恨她骗了他,隐瞒了身份吗?
曲舟心中庆幸极了,真好,真好,大家都活了下来!。如此,受这几十秒的生不如死便也值了。经此一事,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朋友都是上层社会的人也有个好处。灭顶之灾降临时,其他人都死绝了,这帮人也能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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