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宫殿深处,是一座仿若已然凝固的冰池,透着深深寒凉之气,入内步行十余步,见得一道涂漆白壁,上有佛陀与众弟子讲经说法之图,又配有莲花团座,众弟子皆坐于莲花之上,被莲叶绕身,白壁四角却又不同,乃中原四方之神图腾,即东方之青龙,西方之白虎,南方之朱雀,北方之玄武,两者相印成趣,倒不常见。
绕过这白壁,往后右转,再行数十步,便是一间颇显华贵的屋子,内设取暖泥炕,铺了皮毛毯子,干净又暖和,床沿是精雕细刻的白龙戏珠,双凤随梁柱攀沿而上,薄如蝉翼的纱帘,黄色的穗子如流水垂吊而下,这便是我的住处了。
我裹着雪白的皮毛大氅端坐在床榻上,正笑吟吟盯着眼前的小丫头巧儿,这丫头不过十五六岁,扎了两个高高的丸子头,系着鲜红的窄穗带子,一双黑眼珠子,相貌稚嫩得紧,偏偏此刻一脸严肃,正埋头认真数着手里彩色的小纸花:“七十八只,七十九只,八十只。”
到这里,她终于停下来,擦了擦脸,又突然抬起头,笑嘻嘻的冲我咧嘴:“小姐,这纸花儿可是快将瓶子装满了。”
我原本抱着布花儿,正摸着小家伙的头,眼睛却一眨不眨盯着巧儿,听巧儿如此说,我立马道:“快看看,还剩多少?”身子仍在原地,盘腿坐在床榻上,如今天寒地冻,真是懒得挪动分毫。
小巧儿倒是个不怕冷的,似个小火球般,听完我的话后点点头,认真数起来,过了一会儿,抬头喜道:“只差三只了。也是因为玉儿近日去了波罗寺,否则早该完了。”我说:“玉儿什么时候能回?”巧儿摇摇头:“说是要好些日子呢,估计下月才能回。”
玉儿的母亲原是没什么本事,得波罗寺住持的照顾,方才寻了个地方住下,玉儿此去必然要好生谢过住持,再同母亲叙家常,又安排日后诸多事宜,银两酬谢,自不是一两日能完事,我也盼不上她了,便说:“用不着她了,那便放着,我做完了最后三只,该寻点其他趣事来,你去把我的新毽子拿来。”
小巧儿不知想到什么,竟不肯走,偷偷瞄了我两眼。这明显是有话想说了,我叹息着摇摇头,道:“你要说什么?”算是允她一时说些不好听的话。她得了我的首肯,犹豫着说道:“小姐,你已经十日没见过阁主了。”
果然是说这桩事……虽然猜到了大半,但她真正说出来时,我还是霎时间愣住。十日?竟已过了这么久……想起那日哥哥冷峻的背影,我浑身就一阵阵凉意直往上冒,难以释怀。
自出生以来,我接触的人实在太少,阿林婆婆又没什么脾气,是以我一度是连说话都有些怕生的,如何同人赌气撒娇,更是不会。那日被哥哥呵斥后,我心里不痛快,便开始不去见他,只当所有事情没发生,抛之脑后,不去想也不去细数,就好像没有何事值得我烦恼在意一样。
今日被小巧儿已提醒才惊觉,原来自从上次被哥哥撵出前殿,我已经整整十日不曾与他说话了。
“你怎敢与他置气?”有时我会这样偷偷问自己。或者说,整个大明若宫除了我,没人敢如此。哥哥虽然性情淡漠,叫人琢磨不透,但待我向来是极好的,既温和也纵容,再加上在明若宫从未有过的管束,我竟然越发大胆,终于惹恼了他。
这是他唯一一次同我发火,我习惯了他的平和与内敛,一时间竟然无法接受他偶尔的责骂。其实我并非那么娇气的,我想,兴许是在大明若宫养坏了,两年来,大明若宫那么多赫赫有名的厉害人物,皆因是哥哥的下属,从无一人曾对我大声说话,更遑论呵斥了。日子久了,这无人能约束,无人敢低看的环境,竟令我差点忘记幼时的艰难。
这一切的优渥,究竟是谁赋予?而我的这份矜娇,又是谁在供养?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可偏偏任性的是,即便某日意识到了,我竟也不愿意去改变什么。就像眼下,明知道小巧儿此言应是有哥哥那边的近身人授了意,我也全当不知,只说道:“哥哥每日那么忙,说不定没空搭理我呢,我何必去扰他清净。”
又或许,我只是在内心深处,想要去试探哥哥的底线,想要撕破他伪装的外衣,探索他不为人知的内心。
他究竟将我视为何物,究竟是否真正关心我,我从来没有半点把握。
小巧儿还是不肯挪步,打量着我道:“阁主何时见到小姐会嫌闹腾呢。”这个笨丫头,长得那么灵巧,脑子却不灵光,见我面无喜色,竟然还继续说道:“小姐向来都清净惯了,昔日阁主把阿布杰遣走,不就是怕他扰了小姐安宁?小姐方才这番话,实在说不过去。”
“说不过去?”我抬头看向小巧儿,难得的皮笑肉不笑,“那你说,我就是故意的喽?”小巧儿惊讶地看着我,我不再看她,抱着布花儿摸着它的绒毛,“那你就去说,说我故意找茬,不去见哥哥。”
小巧儿似被我的言辞吓到了,犹犹豫豫地道:“小姐……”
我说:“去啊。”
她当然不敢去,颤颤巍巍站在原地,不敢说话,不敢走动,好似我在为难教训她一般。
平日里装作一副聪明样子,原来也知道害怕了,想来我平日里太好说话了,心里虽这样想,看着这丫头瑟瑟发抖的模样,我终还是于大发慈悲,叹息一声道:“我叫你去给我把新毽子拿来,你方才耳朵都放哪里去了?”小巧儿这才如获重释,恍然大悟般连忙放下手中的瓶子,应声下去了。
真是笨手笨脚的。我嘴里嘀咕着,见她走远了才跳下床,要走近去看看我的纸花瓶子,不料布花儿一个纵身,竟跳下床榻,嗖的一声窜到外面去了,才两眼时间就不见了踪影。布花儿向来乖巧,从不乱跑,今日又是怎了?我心中奇怪,也顾不得天寒地冻,只披了件白狐氅子,稍稍系好就追了出去。
远远瞧见布花儿已经绕过亭子,冰池,往大殿那边去了。我一路追,它却是从大殿左侧,进了小门,七拐八拐,绕得我晕晕乎乎,待自觉天高地旷,竟不知身在何处了,最后只发现自己早已经出了宫殿,四周冷杉林立,白色胡须似的丝绦一簇簇绕着树枝垂落下来,竟是个银装素裹世界,又似被层层蝉丝覆盖住眼帘。
布花儿躲在一丛小杉中,我扑过去,它竟又再次跳开,窜过银丝,不知去了何处,我终于是有些生气了,骂道:“你这个小家伙,今日怎不理我,待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话刚说完,竟听见一个娇俏的笑声:“真是狠心的小丫头,若是如此,我可怎敢把它还给你。”
我万万没料到这里会有人,抬头看去,却见隐隐约约一个女子的身影,正拨开丛枝走出来,待看清时,只见着那女子眉目含笑,媚眼如丝,眼角下一只展翅欲飞的蓝色彩蝶,衬着朱红薄唇,穿一身月白衣裳绣了点点白梅,腰间一串银铃叮叮作响,发间插一支白玉蝴蝶钗,几缕青丝垂到胸前,看来真真是既清纯又妩媚,再瞧她手中,那蹭来蹭去的小东西,不是布花儿是谁?
这小家伙也是个好色的主儿,我心中气愤,却只能傻愣愣瞧着她:“你是谁?”她摸着布花儿的头,冲我笑:“这小东西是你的?”我只好点点头承认,她又笑了:“我借走三日可好?”
我虽好说话,见识也少,但到底不傻,你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我没问你为何鬼鬼祟祟在大明若宫附近晃荡就好了,竟然还敢借走我的布花儿?三日后我找谁要去?本小姐可容不得人如此忽悠,便立马摇头:“你若不还我,我又上哪儿找你去?”脸色也不大好看了。
她若有所思的瞧着我,还是笑:“真是聪明的丫头,这样吧,我留个信物给你,若我走了,这信物便也是你的了。”
什么信物,有那么稀罕?我当然舍不得拿布花儿换她那不知所谓的信物,但心中好奇,便只先开口:“什么信物,你先拿出来瞧瞧。”她也不介意,笑盈盈腾出一只手,从衣襟内掏出一个青花小瓷瓶,晃了晃。我定睛一看,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药瓶子么?加兰鹤之那里可多了,瓶瓶罐罐的数不胜数,无非就是些害人玩意儿,真是无趣。
心里嘀咕着,我大为不满地瞥她一眼:“就这个?”她也不解释,仍旧笑意盈盈:“我给你变个戏法。”她说着,又对我招手:“你过来点。”
我犹豫了片刻,想着这好歹是在明若宫附近,料她不敢胡来,于是走近了她身边。近了看,才发觉她真是漂亮,越看越漂亮,肌肤似玉发如墨,顾盼之间眼神百转千回,哪怕不是刻意为之,却天然一副妩媚姿容。我不禁失了神,呆呆望着她,她却突然伸出手,吓得我一颤:“你干什么?”
她轻叹一声,摇摇头说:“你若是怕了,那便算了吧。”我忙说道:“我才没怕,只是你得说清楚才是,明明说变戏法给我看,怎么往我脸上蹭了。”我最讨厌旁人说我胆小了,更讨厌旁人不把事情说清楚,让我云里雾里的。对了,就像哥哥一样,家事也不跟我清楚,爹娘如何死的也不说,关心我的话也不说,心思亦是让人猜不透,真讨厌!
她倒是脾气极好,点点头笑道:“这戏法有些特别,现下不能说,你闭上眼,好了我就告诉你。”
我不知她意欲何为,但心底勾起了一丝好奇,想来这里到底是明若宫附近,有哥哥在,她总不至于害了我,于是只消片刻就乖乖闭上了眼。一闭上眼,就觉着她冰凉的指尖正往我脸上抹些什么,在这寒冷之地,更是越发凉透心底,忍不住瑟瑟抖了两下,立马便听到了她低低的笑声。我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竟然为着不被嘲笑,生生绷着脸,跟冰雕似的,任她如何动作也不再挪动分毫。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脸上不再有碰触之感,又听她轻轻拍了两下手,笑道:“好了。”我立马睁开眼,只觉天地间茫茫一片雪白,许久才看清面前银装素裹的树枝,以及那笑意盈盈的美貌女子,也不知她方才把布花儿放哪里去了,如今又抱在怀里,柔柔软软好不乖巧。
“不是说变戏法么?你方才究竟做了什么?”我左右看看,没见着有何变化,突然心中警铃大作,狐疑道:“难不成在我脸上画了只乌龟?”那貌美的女子讶然的盯着我,随即又笑盈盈的点头:“你怎知道?就是画了一只乌龟,还长了一只小尾巴呢。”她说着,竟又伸出手在我鼻子上点了一下。
那动作浑似在逗小孩子般。我被她这么一点,胸中怒火大起,心说你把我当小孩儿么,还是猫猫狗狗?这不是轻视羞辱我是什么,她又随便在我脸上画了什么?心中着急,就赶忙四处张望,瞧见前方一处水洼,火急火燎跑过去蹲下身子,细细端详起来。
那水中的倒影,同样的发饰,同样披着雪狐氅子,同样张大了的眼睛和嘴,可那张脸,怎好似变了个模样,如何也认不出来了。
不过片刻,原先愤怒的情绪却慢慢转变成震惊,愣愣地看着湖面上那个陌生的自己。
美貌女子却没有跟上来,仍旧站在原地,笑道:“怎样,这戏法可有趣?”我蹲在水洼边,细细瞧着水中的模样,心中觉着好玩极了,一面新奇的做着各种表情同那倒影对比,一面连连问道:“怎么做到的?怎么就变了个模样呢?真有意思。”
那女子却不回答我,反而说道:“现下可愿把你的小兔子借我几日了?”
我愣住,差点忘了这茬,经她提醒,这才慢吞吞站起身,看了看她怀里的布花儿,又看看地上的倒影,犹犹豫豫,最后还是摇摇头道:“布花儿若是不见了,我可怎么办?这戏法再好玩,总是比不过布花儿的。”说着,便也顾不得其他了,几步上前至她前面,伸手欲将布花儿要回来。
本以为她会拒绝,却见她很爽快就将布花儿递给我,笑意盈盈的瞧着我。我略有些尴尬,冲她笑了笑,转身就打算回去。然则只走了几步,感觉背后似有芒刺,转身果见她依然原地站定,正看我,我冲她咧嘴笑,又挥手道别,她又笑了。
我只想着离开,却心中奇怪,觉得哪里不对,这才猛然想起:“我这脸怎么变回来?”
女子终于捂嘴笑了:“我还以为你不想变回去了呢。”她抬起右手晃晃,手指间是方才见过的那青花瓷瓶,“喏,用这药水清洗,便能除去脸上的饰物,若没有这个,那可永远都变不回去了。”她话还未说完,我已经忍不住连忙往回跑,伸手就要拿过来,她却连连退了两步,似飞燕般的轻巧绕开了我。
我扑了个空,差点将布花儿跌到地上,更是大为不解:“你为何不给我?”语气也带上了焦急,我忽然觉得,我好像被她耍了!女子单手将瓶子藏到身后,微微弓着腰,伸出另一只手的手指冲我摇了摇:“我方才不是说了吗?你若是把这小兔子借我三日,我就留个信物与你,如今你不借,我这宝贝自然也不会归你了。”她一面说着,一面果然将瓶子再收入了衣内,以表明不再同我分享此物。
我被她这套说辞堪堪怔住,向来涉世不深,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她在原地站定,静静看了我须臾,大抵不喜我呆愣发憷的模样,竟然转身便要走。我怎能让她走,立马上前拦住她:“你怎么就要走了?”她奇怪的看着我:“你既不借给我,我还留在此处作甚?”我一时找不到理由反驳,心中紧张,忽然就结巴起来,一边指着自己的脸,一边焦急的手舞足蹈:“但……但是……脸……”
我在她眼底都能瞧见自己那慌乱的模样了,她却偏偏好似不懂,偏头瞧着我,一脸莫名其妙。我一跺脚,喊道:“好吧,好吧,我借你,你把瓶子给我。”话音落地,她莞尔一笑,似寒冬腊月的山花蓦然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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