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那夜之后，我第一次给自己敲响了警钟，告诫自己不可放松警惕。我曾经在大明若宫听那个整日炼药的加兰鹤之说过，中原武林人士与我大明若宫素有纠葛，他们恨不得将我大明若宫一把火烧尽，恨不得杀光明若宫的每一个人。
我虽然不明白这其中仇恨从何而来，但若让这些中原人知晓我的身份，定然不会轻易放过我。
说起来，对于哥哥与我是否有血缘关系，我一直半信半疑，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他姓林，而我姓加兰，虽然以他的解释，他和我一人随父姓，一人随母姓，但姓氏的不同总让我觉得别扭，我甚至更愿意相信我和加兰鹤之那个阴毒的家伙有某种亲缘关系，至少我们同属一族。
关于那逝去爹娘的事情，哥哥自来三缄其口，语焉不详，据加兰鹤之所言，爹娘之死与中原武林有莫大关联，哥哥也是因此对中原各派有百般憎恨。
我不曾了解其中经过，自然难以感同身受。
转念一想，既然从旁人口中知道得有限，此番来中原，定要趁机多番打听，了解到一些与爹娘之死，或者与我身世相关的陈年旧事。
任轩柯自那夜后不知去了哪里，而最让我上心的白景枫更是极少露面，他的马儿被栓在了后院里，我见不着他，就每天偷偷去看他的马。马有什么好看的呢，粗糙的皮毛，并不温顺的脾气，我瞅了半天它也不能把白景枫给我变出来。
于是我改变策略，每天去给他喂马。
要说这马也不是什么金贵品种，听红芙姐姐说，白景枫用东西从来十分挑剔，只用最好的，这匹马虽也是好马，但也只是他西行途中将就使用的罢了。
“马儿呀马儿呀，不过是白三少爷将就使用的，能金贵到哪儿去？”
“你算不得金贵，却偏还有我这个大明若宫的宫主妹妹来给你照顾，你可真是上辈子的福气呀。”
百无聊赖的我正弯腰勾背地整理着草，忽然一个声音道：“喂，你是喂马的小厮么？待会儿去给我的马刷刷身子。”紧接着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撞在我背上，我眼疾手快抓住，正是一个刷马背用的毛刷子。
抬头正想骂哪个不长眼睛的乱扔东西，看见靠在不远处栏杆边的身影，矫健挺拔，英姿焕发，端的是翩翩少年郎，我一下子什么话都说不出话来了。似乎看不过我每次见到他不说话的模样，他忽然慢悠悠走过来，挑着眉故意问道：“我方才说的话你听到没？”
声音也是，带着独属于他的颐指气使和漫不经心。
除了十三岁那年，我从未离他这么近过，因为心跳猛然加快，我连忙退了一步，偏偏被他迅速捕捉到，并引起了他的不快。
“你躲什么？”他皱了皱眉，忽然伸手把我往他身前拽，随着我的惊呼，整个人已然撞到他身上，吓得我头也不敢抬。“你没事儿做跑马厩干什么？”他的声音像是质问，又像是嘲弄，“养马很好玩？还是给马刷身子很好玩？”
我连忙摇摇头，说：“我只是没事做，过来看看。”
他并不相信，仍旧拽着我，继续问道：“那你躲着我干什么？”
他的语言和行动都十分强势，带着少年势不可挡的锐气，直白逼人得让人难以招架，我还是只能摇头，也不敢看他，只一个劲儿否认道：“我没有躲着你。”
“没躲着我？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他不耐烦地抬起我下巴，我被迫抬起了头，撞见了他锐利的视线。
我发誓，他必然在一瞬间顺利捕捉到了我颤抖的心和躲闪的眼神。
“呵——”他原本紧紧盯着我，半晌，不知为何轻轻笑了，他笑起来就像冰雪融化，十分好看，但他说出口的话，却让我瞬间全身僵硬。
“你喜欢我？”他忽然轻声问道。
那语气不咸不淡，却暗藏着一种轻松和笃定，那种用不经意的语气说出来的笃定，让人实在很难反驳。我不知他为何突然得出了这个结论，更不知自己是何处露出了马脚，只是他的话一出，我心头颤得更厉害，根本不敢回应他。
他却凑近了我的耳边，吹了吹我耳边的鬓发，再次说道：“你喜欢我，对不对？”
我从来不知道，这个持剑策马闯入我生命中的不羁少年，竟然这么的敏感聪慧，这么的善于捕捉人心。我无法否认，却更不敢直面它，只能像只乌龟埋着头。
“我听红芙说，你是个有趣的人，可我见了你几次，怎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他用探究的眼光看我。
我哪里有精力去认真思考他此刻的疑问，脑子里糊糊涂涂的，只能凭着本能回应道：“你是想说我无趣么？”他挑眉问道：“你自己觉得呢？”我说道：“我不知道，红芙姐姐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她还说你是个好人呢，我看也不见得有多对。”
当然，这仍是我紧张之下随口胡说的。
他倒也不好糊弄，听了我的胡扯后扑哧一声笑了，眼睛黑黑亮亮的，像夜空的星星般，“谁说我是好人了？别说旁人不信，就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惊得忘记了躲避，盯着他道：“不是好人，你还那么得意干什么？你真是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那你为何要天天替一个不可理喻的人喂马？为何要呆在这里和一个不可理喻的人说话呢？”他弯下腰细细打量着我，像从未见过我这样的人一般，直接又认真地凝视我，让我不敢直视他的目光，甚至不敢回应他的疑问。
说来也真是奇怪，大街上那日，他分明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今日却频频盯着我看，似想从我脸上看出花儿来一般，也不知是发了什么病。我只能忍受着他肆无忌惮地打量，祈祷他不要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来，让我无法应对。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笑道：“真是奇怪，今日瞧着你，模样竟有几分可爱。”
他盯着我看了大半天，竟然得出这样的结论！我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登时厚着脸皮辩解道：“什……什么可爱，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当然不是小孩子了。正好，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你说巧不巧？”他不知道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忽然心情很好地笑了起来，我感觉到他握紧我的下巴，整张脸凑了过来，我心跳得恐怕都快给他听见了，正急得想要挣扎，便听他似耳语般对我说了一句，“马厩不好玩，不如晚上来我房间，我陪你玩好不好？”
晚上……去他房间……他为什么说这种话？他要做什么？仅仅是在开玩笑么，还是在故意戏弄我？
“我……”拒绝和答应的话都没来及说出口，少年低着头，说话时嘴唇若有似无地，好像碰了碰我的脸颊。
他分明这般轻浮，可我的脸却霎时像个火烧到了一样，整个人软绵绵的，脑子里也嗡嗡嗡地作响，直到他走远了，我仍旧没有缓过来。
几乎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我才恍惚找回自己的心神，察觉后院里空无一人，秋风瑟瑟，抬头望了望天，午时的阳光并未太多灼热，柔和地洒在院子里，指尖上似有光影在跳动。
我想，兴许我的心也是如此，静谧中开始出现了一丝丝的波动，究竟这意味着什么，却全然不敢深究。
下午，红芙姐姐来我屋子里，同我说了好些事情，譬如去青州大约需要几日，我们启程时可能路过沈三爷的地盘，届时若是见着他，她会想法子帮我问询毡帽小子的事情，嘱咐我切不可冲动，言语过激起了冲突云云。
我心说事情已经过去，我又没有武功，本事势力都比不过旁人，怎可能去跟他硬碰硬？嘴上却只是点头应下。
她说完了就打算去找仍在客栈的李玉兰练剑，我拉住她，想了想，终于还是将一直不大明白的一件事问出了口：“任少爷和那白少爷，为什么偏要去找其他的姑娘解闷儿呢。”红芙姐姐愣了愣，好似没想到我会问这种问题。
真是头疼，我扯了扯头发，说道：“我是说，先不说那个唐三妹，就最近几日，我也没怎么见到他们二人，听闻是去找姑娘玩去了。”
红芙姐姐似乎因那日和任少爷的不欢而散精神一直不大好，对我的提问兴致缺缺，却还是尽量打起精神回应道：“也许他们喜欢那些姑娘吧。”我不解道：“是吗？他找一个姑娘和他一起玩，是因为喜欢吗？”
红芙姐姐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有些失落，淡淡道：“若是半点不喜欢，他又怎会愿意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呢。”
我喃喃低语：“是这样吗？愿意在一个身上花费时间，是因为喜欢吗？”
那天问了红芙姐姐，我仍旧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我问的其实是白景枫，她答的却是任轩柯，兴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我犹豫了许久，反复回忆起白景枫的一言一语，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又好像有点明白。如果我去了的话，会变成那日看到的任轩柯和唐三妹那样么？我喜欢那样么？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客栈后院的马厩里，想起白日发生的一切，我再次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恍惚察觉到，我是想去的。
无论多么紧张忐忑、害怕不安，我都是想要去的。
我想要见见他，想看见他那双明眸落在我的身上，想感受他那近乎灼烧人眼的光芒。
那天晚上，我刻意新扎了一个不同的发式，戴上红芙姐姐送我的一支玉钗，又仔细整理了仪容，方才偷偷跑到白景枫门外。从大街上看见他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我害怕他，也难以自控地在意他。我清楚地意识到，无论会发生什么，我都发自内心的想要单独见见他，想同他说说话，想更多地了解他，亦想更多地亲近他。
屋子里黑漆漆的，他显然是出去了。
这里人并不多，时间晚了，几乎看不见人影走动，我索性蹲在他房门外的台阶上，抬头数着星星等他。
宽阔寂静的苍穹，零星几颗闪烁着光芒，衬托一轮高挂的弯月。
我想，他若是回来看见我，我定然要给他一个最灿烂的笑，他既知道我喜欢他，也该明白我多么在乎他的感受。脑子里一遍遍上演着可能发生的画面，天上的星星，似乎都变得明亮璀璨了不少。而万万不曾料想的是，我苦苦等候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
望着门口的树影，是邪，非邪？偏何姗姗其来迟！
待天蒙蒙亮，坐在台阶上打瞌睡的我，迷迷糊糊间听见了脚步声，有人推了推我，我仰起头，看见了红芙姐姐。
“茉儿……”一声轻唤，紧跟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夜间风寒，你怎的在这里睡着了？”她说着，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我的身上，为我系好。
我打着寒战，哆哆嗦嗦道：“我半夜走到这里，本说看看星星的，谁知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我冲着她傻笑：“真是的，昨晚的月亮也不是特别亮，最亮的那颗星星，好像一直没出现呢，真是可惜。”说完，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哪有你这样糟蹋身子的？大晚上的，就为了看个星星？着凉了可如何是好？”她一边说着，一边引我站起来，“轩柯和白三少爷如今也走了，此后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可知道了？”听了红芙姐姐的描述，我才知道昨夜，白景枫和任轩柯已经带着护送的寿礼率先离开了。
我不懂，站起身拍了拍几乎麻掉的膝盖，一边问她：“为什么把我们两个留下来？”红芙姐姐笑说道：“是我要留下来，他们两个也不想带着你，只能让你也跟着我留下来。”看到我眼里露出的些许焦急，她忙补充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上灵山的。”
天知道，我已经不那么在乎上不上灵山了，我已见到了那个少年，再多的事情，也不过随遇而安，或者趁哥哥找到之前，多多了解他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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