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浮华
游奈再次睁开眼时,看到的是医院的天花板。
严重贫血加之低血糖的压迫,还有崩溃一场后的疲惫,犹如洪水一般四面八方地将她淹没、溺毙。
“你醒了?”
游奈扭头,看见余父站在一旁看着她。
“你刚刚昏迷了。”
她竭力张开嘴问道:“阿姨呢?”
“她……歇息去了。”
游奈点点头,挣扎着从床上起来,下床站立在一旁,抱住那束玫瑰后打算离开。
“等等!”余父喊住她,“刚刚的事情,我替我妻子向你道歉。”
游奈觉得无所谓了,她空洞地说:“道歉的应该是我。”
“我送你回去吧。”余父起身。
“回哪?”她扭头看着他。
“你的学校。”
游奈沉默,良久后她开口,“那……他们两个怎么办?”
“火葬。”
“葬哪里?”
“不知道。”
游奈抬头,“临南泾公墓,可以吗?”
“那里……真的挺贵的。”余父露出了为难的神情。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游奈之后在那里买了三块地,花了她二十五万。
“我有奖学金。”
“那怎么行?你只是个孩子。”
“我求您了,听我的吧。我把钱打到您卡上。”游奈空洞的眼睛里似是冒出了微弱的光芒。
余父无法忽略游奈浑身散发的绝望和那个瞬间的光芒,看着她下摆全是血迹的白裙子,他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游奈扯了扯嘴角,艰难地笑了笑,“谢谢。”
“顺便说一句,我和我的妻子,打算将阿昭之后的全部事情交给你了。”
游奈低着头,“什么意思?”
“我的妻子过于崩溃,精神有些失常,怕是无法再去替自己的儿子鸣冤了,奈奈,算叔叔求你了,找到那个害死我儿子的人。”
“于融那边呢?”游奈问道。
“他的监管人表示同意。”
游奈沉默了。
就这么短短的一瞬间,这么大的任务就落到了她身上,她根本喘不过气来。
她想哭,可她什么的哭不出来。
“好。”
快点结束吧。
一切结束了,我就去找你。
游奈先去了一趟余昭家。
余父让她先洗一个澡,因为她的身上、手上都是血。
她洗完澡出来时,余父往她的手里,塞了一把钥匙。
“这是……”
余父沉默着看着她,转身走到一个门前。
“余昭的琴房?”
“打开它。”余父道。
游奈看了看手中的那把钥匙,很普通,冰凉的金属触感,此时却有些湿润,大概是被她的汗染的。她不禁攥得更紧了些,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将钥匙插进锁孔。
转动的咯噔声、齿轮的摩擦声、最后打开那一瞬间的砰声。
每一个都像一把锤子。
她艰难地推开那扇门。
余昭的琴房中央有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地板是由实木铺成的,角落有一块榻榻米,上面是各种小枕头,还有一个懒人沙发,旁边放着一块毛毯。
偶尔游奈放学,余昭就会将她带到仙泾,因为他知道,游奈不想回南洛。
那时候,他就会把游奈带到琴房里,游奈坐在那块榻榻米上,身后靠着一个枕头,腿上盖着那条毛毯,听他说话,听他弹琴。
他偶尔也会教教游奈,游奈学的很快,短短几次就学会了一首《玫瑰少年》,但她不学《昨夜的玫瑰》,大概是她知道那首曲子对余昭极为重要,不想让自己去玷污它。
余昭也不问缘由,轻轻地叹口气,继续弹琴。
余父将游奈推了进去,把门关上,送给了她一个私人空间。
实木地板上,有十八个袋子。
袋子上有数字,1至18。
游奈蹲下身,颤抖着打开第一个袋子。
里面是一卷纯黑的皮筋。
她将皮筋倒出,随之掉下的还有一张纸条。
眼泪再度涌出眼眶。
“一岁的奈奈,生日快乐。虽然那个时候的你应该还没怎么长头发,但我觉得这个很适合你,你也只喜欢实用的东西,这给我带来了很大的负担啊,于融都吃醋了。”
她读到最后,轻轻地笑出了声。
余昭的字潇洒而温柔,溢出这张薄薄的纸,将游奈空寂的心短暂地填满。
她小心翼翼的将纸条收起来,去开第二个袋子。
里面是一只玩偶章鱼,小小的,也不过她的手掌大。
“二岁的奈奈,生日快乐。不要嫌弃我送这样一个东西啊,路过商店时心血来潮买的。”
泪水糊了满脸,她也不哽咽,只任由着它顺着脸颊滑落。
我怎么会嫌弃你送的东西啊。她想。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游奈的泪水沉默着下落。
每一个礼物都跟着一张纸条,都跟着余昭的温柔。
那种一去不复返的温柔。
而上一个给予者,现在了无音讯,现在这个,魂睡九泉。
她颤抖着打开第十七个袋子,里面是一个小盒子。
盒子的里面是一只玫瑰金的女表,表盘是纯白,数字是罗马,表盘上方小小的“july15th”刺痛着游奈的心。
“十七岁的奈奈。生日快乐。你常说没表不方便,送你一只。你已经是个花季少女了,抛下以前的痛苦,面对新生吧。”
她强忍着,掩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最后一个,第十八个。
一台笔记本电脑。
“十八岁的奈奈,生日快乐。虽然你的十八岁生日还没到,但明年你的生日过后,想必就要升大学了,选白临吗?那是全国最好的大学。或是你可以考虑去国外进修,以你的成绩,一定会在国外闯出一片天地的。我期待你如山茶般绽放于月光之下的那一天。最后一句话,我爱你。”
泣不成声,大抵如此。
里面还有单独的一封信,用火漆印章按上了一朵玫瑰花的标志。
“fordearnana”
她甚至都没有勇气去打开它,只得抱着它恸哭,将所有悲伤与不甘,所有崩溃与绝望,失去十一年挚友的极致伤感,全部融入了一声哀嚎。
“啊——”
她抱着一袋子的礼物,迷迷糊糊中被送回了竹林。
夜色过深,门卫迷迷糊糊的在那打瞌睡。
游奈抬手敲了敲那扇玻璃窗,想将门卫叫起来给自己开门。
那门卫试图抬起头,看见惨白的灯光下游奈苍白的脸,抱着一束斑驳的玫瑰花,吓得从椅子上跌落下来,“鬼啊!”
游奈隔着一扇玻璃窗都听得清这个门卫在嗷什么,平静的将那张回校单一巴掌拍在玻璃窗上,斜睨着他。
那门卫冷静下来,尴尬的打开了门。
游奈将回校单放在一旁的桌上,自顾自的走了。
沾着血的白裙子在风中摇曳,一头如海藻般的长发肆意的在风中飘扬,她的背影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还是那么高傲,那么自豪,仿佛无所畏惧,同样无所在乎。
血沾上了玫瑰的花瓣,将她的那根脊梁骨生生折断,反复蹂/躏后,毫不在意的被丢进深渊。
如果有一天,她能重见天日,重回骄傲,重返巅峰……
那大概就是一切结束的时刻。
如果有那一天,她什么都不会管、不会顾,放纵自己奔跑在原野上放肆,等着那个灵魂可以来看一看自己。
如果真有那天的话,她会奔向远方。
但愿那天,信念的轰然倒塌不会将她吞噬。
但愿那天,自己还能好好的见到他。
游奈踏着月色,回到自己的寝室楼,给她开门的阿姨一脸懵逼。
“你的裙子?”
“设计。”游奈平静的不能在平静。
她自己一个人一间寝室。
何为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如同现在,游奈一推开门,就将自己封锁在房间里,任由眼泪下落。
心底的那种窒息之痛。
就好似有一个人捏着她的心脏,蹂/躏、切碎,再放到脚底下狠狠的踩几脚。
“余昭……”
“余昭!”
她甚至都不敢大声的嚎叫,不敢放声尖叫,将自己全部的悲伤融入嘶吼。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为什么你会死啊……”
“为什么啊……”
“为什么?”
她跪在地上,不禁更抱紧了些玫瑰花,抱紧了她最后的希望,最后的救命稻草。
“余昭……”
“余昭……”
“余昭……”
“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她摸到手机,冰凉的触感刺激得她又落下泪。
眼泪没了闸门,也没了堤。
放纵。
游奈看着黑屏的手机,最后的绝望中,念出了一个名字。
“高易。”
她打开聊天软件,点进了高易的那个界面。
前面的蓝色气泡前,全部都是红色感叹号。
她一边打字,一遍轻语。
“为什么你要注销这个号啊?”游奈笑着看着屏幕,卑微地将脸贴上,轻声喃喃自语,“我真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你对我那么好……怎么能走啊?怎么能离开我啊?你说好的……怎么能……食言啊……”
“你知道吗?余昭死了。就在我的面前。”
“就那么,死了。被一辆货车撞死的。”
“可他推开了我。”
“他救了我。”
“他救了我。”
“他救了我。”
“他们最后的相拥真的好美……真的……”她将头埋进膝盖,“我为什么……为什么会成为最后的传播者?”
“我哪里配啊……”
“高易啊,如果你在的话,你会安慰我吧。”
“如果不会也没关系,把耳朵堵上,眼睛蒙上,不要看见、也不要听见,什么也不用感觉到,不要面对我的狼狈模样。”
“你为什么要走呢?”
“因为舒婷吗?”
“可那又怎样?我能和你一起面对的,我也不是那么……那么的……懦弱啊。”
“你凭什么自己私自决定啊……凭什么你要因为我放弃啊……”
“让我不要愧疚好吗?让我不要后悔难过好吗?”
“高易啊……”
“你能听见吗?”
“听见我说了好多遍。”
“听见我说了好多遍‘我想你。’”
“你能听见吗?”
“我做错了什么……每一个爱我的人,对我好的人,我爱的人,都不得好死……”
“我做错了什么?”
“你告诉我好吗?”
“我求你。”
一连串的红色感叹号。
她没有得到回复,也不会得到回复。
消息石沉大海,她舍不得删去,那是她的执念,她试图撑下去的最后希望。
“高易,我想你了。”
第二天,游奈发烧了,在寝室里躺着休息。
上午的时候,她突然被寝室阿姨叫起来了。
寝室阿姨满面愁容,搀扶着游奈下楼。
“你是不是惹什么事了?”
游奈的脑子都是糊的,什么也感觉不到,就沉默着,没有回答。
她被带到了一个会客室,坐在了沙发上。
隐隐约约中,她看见了竹林的校长,和两个警察。
“游奈小姐。”一个瘦高的警察和她打招呼。
游奈迷茫地看着他,轻轻地说了一句,“帮帮他们。”
“是,我知道。我们今天来,就是想问一下昨天的事情。”瘦高警察安抚道,“你不用太害怕我们。”
她当然不怕警察,游韶和冯邵离婚的时候,警察每隔一天就要来拜访一次,她一个外冷内热的人都和警察熟了。
只可惜,她的心都是空的,想回答问题还是过于艰难。
竹林的校长站起身来,“警察同志,她在发烧。”
另一个是女警,摸了摸游奈的额头,“还真是。”
“所以能不能改天再说。”
瘦高警察拒绝,“那不行,这是一场很严肃的肇事逃逸事件,死了两个少年。”
听到“两个少年”的时候,游奈的眼眸似是活了过来,猛地发出一束光,抬头看着那个警察。
竹林的校长看向游奈,眼里满是怒意,“那您问吧,我先走了。”
如果游奈被卷进了什么案件中,竹林的招牌就会因为管制学生不佳而被砸,如果游奈因这次命案而一落千丈,那么竹林的“天花板”就会跌落。
他绝不允许任何不利于学校的事情发生!
那瘦高警察看着游奈。
游奈也不等他问,自己就开始说:“那是一辆红色货车,车牌应该是‘仙a3y710’,但我不敢保证,当时……有点……”她的头剧烈的疼痛了一瞬,刺痛使她低头抱住自己的脑袋。
血!
全是血……
散开的白色玫瑰。
余昭……于融。
不!
“你怎么样?”那女警看着她。
瘦高警察严肃地说:“应该是ptsd,但她的证词前面和我们在监控里看到的完全一样,所以她忘记的,很可能是我们无法通过监控看见的东西。”
她艰难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里隐约冒出些歉意,“对不起……我想我……我……我可能……忘了什么……”
她怎么能忘了啊……怎么能忘了啊!
游奈!你tm怎么这么废物!
这是最后的机会,为什么……为什么你……
为什么?!
警察走了。
竹林的校长留住了她。
“你怎么回事?出去过个生日,怎么还遇上交通事故了?”
“对不起。”她头好痛,好累,好晕。
“这件事绝不能声张。”
她再也藏不住眼底的慌张,“为什么?”
“因为你是游奈。”
游奈不理解了,这和她是谁有什么关系?
“就因为你是游奈,你是竹林的希望、传说,如果你因为卷进了案件而害的竹林声名狼藉,你承担的起吗?你知道你的社会……哦不,学界影响力有多大吗?你随便说一句话都可能被国际学术界收入典籍。”
“我由衷感谢学校对我的培育,可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两个人在我面前死去,而凶手还逍遥法外!”
“你只能看着!”
“为什么?”
“这件事你以后不需要过问。”
“为什么?”
“因为你是游奈!”
是啊……
你真的很懦弱。
从那之后,游奈再也没见过警察,之后实在不行,才在校内见了一趟心理医生,那便是万睢之。
游奈实在好不了,那天犹如噩梦一样缠绕着她,每个夜晚,她都会哭着那么从梦里惊醒,然后便再也无法睡着,沉溺于无限愧疚与绝望。
因为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无法为两个死去的人鸣冤。
她被竹林软禁了,完全无法与外界接触,整个人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只懂得疯狂学习。她履行了她的承诺,参加了无数的比赛,得到的奖金存入卡里。
那张卡里原先有的二十五万被她全部取了出来,买了三块墓地。
一块余昭的,一块于融的,还有一块是她自己的。
或许哪一天,她就会那么将自己葬下。
她没能看到余昭和于融下葬的那一天。她出不去。
之后听说,竹林校长买通了仙泾警方上层和记者,将这件事完完全全的压了下去。
那血淋淋的真相、残酷的真相,就这么被权力和钱财埋藏于地底,不见天日。
她有一天真的快挺不住了,就问了自己的老师。
“如果你最好的朋友死在你面前,怎么办?”
她真的需要一个答案,真的需要。
老师沉默了两三秒后回答道:“你只需要学习就好,其他的和你不会有一丁点的关系。”
那就是游奈的十七岁,风光无限地站在漠云的巅峰,在愧疚与绝望里反复徘徊。
大多是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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