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明月夜(六)
源轸欲哭无泪,却也心知绝不能继续在此浪费时间。
他战战兢兢挪蹭到窗边,将手放在窗沿上,动作却又顿住。
“师兄,弟子还有一个问题,”源轸满面悲壮,“方才守卫皆知我上过六层,此时突然消失,会否引起怀疑?”
暮临朝道:“他们不会在意的。你能全身而退,既没触发禁制,藏典阁也无失窃,他们便不会管这些闲事。”
这也行?而且听起来似乎是惯例,若当真如此,那这藏典阁的守备未免也太随便了吧……真的不会出事吗?
源轸有些无语,但也稍稍安下心来。
他长到这么大,还从未做过此等逾矩之事,此时只觉一颗心脏狂跳不止,连双腿都隐隐打颤。
他深深呼吸几次,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地将那扇窗户掀开一角,赴死一般闭上眼睛,从中一跃而出。
他轻轻落在塔外的飞檐上,那枚悬挂的清风铃正从他耳旁擦过。
万幸,此铃并无响动。
源轸吁出一口气,将那扇琉璃窗闭合,转身向下跃去。
藏典阁七层塔有数十丈之高,此时没有法力傍身,坠落之感令他脊背发麻,周遭寒风也呼啸而至。
在离地面仅两尺左右的高度时,源轸疾疾一个旋身,赶紧催动灵力将自己托住,堪堪落在松林旁的雪地里。
他劫后余生一般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师兄,我做到了!”
许久,他的识海内却并无动静。
他又试着唤了一声:“师兄?”
仍是没有任何回应。
源轸微微愣神,再感应不到识海里的另一缕神识。
师兄许是,离开了吧?
他从地上爬起来,掸掸衣摆上沾到的碎雪,不由叹了口气:“怎么也不说一声呢……还好我运气不错。”
晨昏相交,黎明破晓,藏典阁附近已几无人烟。
少年看了一眼天边曙光,暗道一声“糟糕”,赶忙正了衣冠,提步穿梭在松香小径里。
今晨应是玉衡长老的音律课,玉衡峰距此甚远,需快些赶去才是。
少年并不知晓,自己方才从塔上跃下的那一幕,已尽数落在他人眼里。
待他离开后,藏典阁开在正西位的大门处,徐徐走出一位高冠玉带的白衣青年。
青年嘴角擒笑,面上一派温和,半眯的眼神里却透着阴冷。
他用毫无温度的目光注视着源轸离去的方向,显然已认出那少年便是先前被派往浔阳除妖的带队弟子。
“区区一个炼气期,竟有胆量私闯禁地?”他冷笑一声,“有意思。我这位师弟,还真是善于蛊惑人心呢。”
跟在他身后的弟子凑上前去,低声道:“大师兄,可是要将其捉住,禀报掌门?”
静风低头掸了掸衣摆,缓缓道:“这等小事就不必劳烦师父了。”
他微微张开手掌,掌心里流光浮动,赫然出现一枚银色令牌,其上刻着“天枢”二字。
他手持掌门令,笑容和悦又骄矜,轻声道:“走,去看看,这小弟子甘冒如此大的风险,究竟替我那好师弟,来此借阅了什么禁术秘籍。”
“是。”
洞庭湖畔,客栈露台。
四周的纱幔已然被放下,随微风轻轻摇曳。
月色渐隐,长夜将尽。
暮临朝身前浮动着一团灵光,在这破晓的黑暗里,显得格外明亮。
而此时,那灵光倏地暗淡下去,竟消散不见了。
他缓缓睁眼,微微蹙眉。
那一抹存放在源轸灵台内的神识,终归是留得太久,已无法继续维持下去。
然而断在当口,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就在源轸跳塔时,他隐约察觉到背后有一道冰冷的视线,如蛇信般穿透少年的身体,直扫在他身上。
他鲜少与人交游,是以对教中大多同门并不熟悉。
而据他所知,能对他怀此敌意者,也仅那大师兄一人而已。
却不想自己竟还是疏忽了。
这小弟子胆子不大,人倒也还算得上机敏,若真出了岔子,或许也能勉强应付过去。
再不济,还有他那位极为护短的师父替他兜着。此行暴露,至多也就是个小惩大诫。
只他那位师兄,倒叫人心中隐隐不安。
好在他目下并不在衍宸教,这位大师兄的手还伸不到他这里,自然也不会蠢到直接去向掌门揭发。
以他对静风的了解,此人若有什么目的,最擅徐徐图之,并不会急于这一时之快。
与其让猎物瞬间毙命,不如令其处在恐惧里备受煎熬。
暮临朝虽十分看不上他,有时却也不得不承认,静风的确是有些手段的。
不过他素来只针对自己,并不牵涉旁人。如此,倒也无需过多担忧了。
而这时,缩在他怀里的人又有了动静,将他的思绪生生拉了回来。
他垂眸看向她,有些无奈。
白竹烟起初只趴在他膝头,后来夜风渐起,许是觉得冷了,也不知怎的,竟整个钻进他怀里。
偏她又爱动,睡得并不安稳,几次都险些从他膝上滑落。
暮临朝便只得抱着她,用灵力为她取暖,这才让她老实了许多,像只猫儿一样,安静蜷缩着。
他突然想起她先前故意摔在地上时说过的话:“抱都抱过了,背一下怎么啦?”
虽然演技拙劣,虽然目的直接。
下次她若再提,也不是不可以。
暮临朝弯起唇角,他从未像今夜这般开心过。
白竹烟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她拉开床帐,脑中一片混沌,倒不似先前犯嗜睡症时那般难过,只隐隐有些头痛。
身上似乎还沾染了些许淡淡的雪香,萦绕在床帐里,莫名使人心安。
她有些迷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回到客房里的,只记得昨夜与暮临朝一同饮了桂花酿,之后的事,便全然记不得了。
“怎么回事,那明明是蜜浆……”
茶茶端着茶水走进来,恰好听到她的话,无奈道:“不是蜜浆,那就是酒,有些后劲。小姐之前滴酒不沾,这次你一人饮了大半壶,这劲头上来了,自是抵不住的。”
白竹烟疑惑道:“那为何暮临朝一点事都没有?”
茶茶没好气道:“您怎么不跟百里京比呢?”
白竹烟耸耸肩,讪笑道:“我只记得后来睡着了。好茶茶,是你扶我回来的吗?咦?你眼睛怎么了?”
“小姐还好意思说呢。你不回来,我哪里敢睡太死,一直等着呢。结果你俩倒好,一直拖到后半夜,天都亮了。”茶茶顶着两个黑眼圈,无精打采道,“哦对,还是你的暮道长,亲自抱你回来的。”
白竹烟一听这话,霎时红了脸颊。她睁大眼睛,眨了眨:“他、他他抱我?真的吗?这么说,他一直都陪着我?”
她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欣喜,顿了顿,又蹙眉道:“我昨晚,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也没做什么吧?”
茶茶白她一眼:“我一直在屋内,我怎么知道,小姐不如直接去问他。”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轻哼道,“我看,小姐下次直接去他那里就好,也别回来了。”
嚯,这小丫头竟还有脾气了。
白竹烟讨好地笑了笑:“哎呀好茶茶,别生气嘛。都是我不好,下次若再迟了,你就别等我了。”
“你还想有下次!?”
白竹烟抿唇笑笑,眼神游移,不置可否。
茶茶:“下次,我申请单独开一间房。”
“别呀,咱们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你可不能不管我。”白竹烟把脸贴在她脸上,“我保证,下次一定提前知会你一声。再说了,我想有下次,也还得暮道长愿意才行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个人,冷起脸来,能把人冻死。昨夜许是他心情好,才勉为其难陪陪我。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次呢……”
她说着说着,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下去,无力地将脸搭在茶茶肩上,语气故作轻松,“只有你能一直陪着我啊,我还是知道的。”
等她离了人间,却是连这唯一的陪伴也留不住了。
茶茶闻言忍俊不禁,轻轻拍着她纤薄的背:“好啦,我只是没睡好,没关系的。小姐想做什么,便放心去做。茶茶永远都会陪着小姐。”
白竹烟笑道:“好啊,那就这么说定了。”
“嗯!”
虽说白竹烟昨夜醉酒,但她睡了一觉,竟也觉得周身十分轻快。
她简单梳洗一番,便又闲不住似的,闹着要去外面找乐子。
暮临朝不知在房里忙些什么,许久都未出来,自然也拒绝了她的邀约。
白竹烟便也没再去打扰,只道他毕竟有着仙门身份,有些事的确不便被旁人知晓。
只昨夜还同她把酒言欢,今日又这般冷淡,心底多少还是有些失落。
好在她想得开,转身便高高兴兴拉着茶茶出门闲逛。
此间风景独好,人也良善。
二人在摊肆中流连,在竹林中嬉闹。又去湖边寻到先前所遇的钓叟,好生请教了一番。
这次,她竟难得有了耐心,眼见鱼漂一浮一沉,身旁的鱼篓竟也渐渐满了大半。
从日中到日暮,她心里的那一点不愉快,早被抛在九霄云外了。
她兴冲冲提着鱼篓回到客栈,迫不及待地敲开暮临朝的门,一把将满筐滴着水的鲜鱼举到他面前:“夸我!”
暮临朝不由错愕,见她坚持,只得无奈一笑,涩声道:“……不错。”
她这才喜笑颜开,眼睛眯成一汪弯月,跑跳着将满满一筐鱼丢给小二,背影欢快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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