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月下问花花不语

　　沈国柱认下了宁晨野这个徒弟，从此道长可以安心在师父家里蹭晚饭了。
　　五十多岁的沈大师收了一个二十五岁的笨徒弟，至今能完整弹下来的曲子一只手的手指就数完了。不过沈国柱似乎不以为意，只是简单嘱咐宁晨野暂时不要声张，等那张无名彻底完成，自然要按浦城派的规矩，邀请三山五岳的朋友前来，举行正式的拜师仪式。
　　沈国柱这一支因为有自己的女儿做传人，其实也没有再收弟子的心思。不过这几个月与宁晨野相识相遇，似乎却是一场缘分，他也就起了爱才之心。毕竟宁晨野是在专心学琴，而且还真的越来越发觉他有琴缘，就是应该学琴的人。
　　谁不想让自己的一生所学能发扬光大呢？
　　宁晨野知道自己任重道远，需要多下功夫！毕竟古琴不是靠脸吃饭，无论如何，等师父真的要公布与自己的师徒名分时，他也不能只弹个古琴吟还出汗！
　　沈奶奶听说小宁大夫今天要在家里吃晚饭，也是十分高兴，特意在厨房和阿姨商量了半天，还看着她炒菜。
　　沈琴语回到帝都并不发愁工作，如今在一家新成立的研究机构里供职，这家名叫“清宵音乐与健康研究中心”的莫名其妙的单位，正在整理古代琴谱，据说是为了研究用音乐治病的法子。
　　宁晨野知道这个名字以后，特意找机会去问过黄演辂，然后发现目前沈琴语其实和他已经是同事关系——清宵文化，是DDK名下若干分支机构之一。
　　当然，表面看，还是沈国柱非遗大师身份的作用，所以清宵聘请这位浦城派最年轻的古琴演奏家去当研究员。
　　当沈琴语下班回到家里看到宁晨野的时候，也是很高兴。算起来，因为沈奶奶生病住院这一场，这个宁大夫也是她回到帝都来就认识的第一个人，如今他还跟着自己的父亲学琴，已经不算是个外人。
　　关键是这个宁晨野还很帅气，又高又帅。
　　四个人不是第一次在家里吃饭了，所以沈琴语也没有什么拘束，继续和沈奶奶说着她们那个研究所最近的事。
　　“最近敦煌音乐部来了好多人，似乎要组一个项目，恢复几首失传的敦煌曲子。还有啊，他们的部长是个女博士，快四十岁了，皮肤好的不得了！敦煌部的人说，几个月以前，她的皮肤还没有这么好呢！说是用了一种最新的护肤品，而且说这种产品不公开卖！”
　　“哟，不公开卖？是不是国外的那些，”沈奶奶显然是看过一些类似的新闻，“那种没有商标注册的外国货，要小心用，咱们小琴皮肤这么好，不要用那些没名堂的东西才对。”
　　“奶奶，看您说的，”沈琴语瞄了一眼专心吃饭的宁晨野，倒也没有太放在心上，“那不是国外的，据说是华国独创的，不过还没有拿到药监局的批文，所以才不让卖的。”
　　“哦，这个倒真是，药监局是管这些的，”宁晨野觉得自己是桌子上距离医药行业最近的一位人士，有必要解释一二，“有些药品需要几年的临床试验，要仅仅是护肤品，可能时间不会那么长，但也是有一个时间的。”
　　他一边说，一边盛了一碗冬瓜汤，放在沈国柱的手边。
　　沈琴语和沈奶奶都不说话了，眼睛都盯着那碗冬瓜汤，沈琴语的大眼睛忽闪了好几下，却忍住了没有说什么。
　　发现不对劲的沈国柱和宁晨野也察觉到了什么，但一个端起碗喝汤，一个继续努力吃米饭。
　　我只要不觉得尴尬，那么尴尬的就是别人。
　　“嗯，今天的菜不错，阿姨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啊，对了，晨野，你今天说有什么东西带过来，需要我给看看？”
　　宁晨野这个全村人的希望，因为被高手收了徒，差点儿把村子交代的任务给忘了。
　　“哦，是，呃，古文献研究所那边新得了一件文物，上面有个从来没有过的琴谱，叫却魔咒，让我帮着带给您鉴定鉴定。”
　　“哦？琴谱？现在还能找到新琴谱？！这倒要好好看看！你快点吃，一会儿拿到我书房来！”
　　“我吃好了，沈奶奶，你们慢用，我陪老师去书房了。”
　　沈琴语端着碗，看着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落荒而去，又看看似乎想明白了什么的沈奶奶，突然垂下眼睛也开始努力吃饭了。
　　***
　　八点钟，宁晨野从沈国柱家里告辞出来，沈琴语礼貌地把他送到门口，互致晚安以后，宁晨野就走向自己的车子去了。
　　现在距离立夏已经很近，今年的立夏是个有意思的日子，五月五日阴历十五，此时天上的月亮很圆很亮，沈琴语看着月光里的宁晨野远去的背影，似乎想着什么，然后随手默默关好了院门。
　　她出神地望着着院子里那盆在月光里盛开的芍药，手指似乎是无意识地轻轻拨弹了一下，然后下定决心快步走向沈国柱的书房。刚才他们两个说要鉴定那个所谓新琴谱以后，到现在沈国柱都还没有走出书房。
　　她在门口停了一下，听了听，发现里面没有动静，于是她轻轻打开了房门。自己的爸爸低头看着桌子上的一块黄灿灿的什么，一只手点着，另一只手却在空中拨弹着，很像刚才自己的动作。
　　“爸，还在看呀，这是什么，你这么专心。”沈琴语走到书桌旁边，“哟，这么大一块金子的呀！宁晨野带过来的？”
　　“这个搞不好真的是个新曲子！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的古琴曲，而且，这些指法也很奇特！”沈国柱连头都没有抬，始终在用左手手指点着那些减字，“小琴，你去帮我把养心琴拿来，我要试试，我要试试看。”
　　沈琴语只看了几个字，就觉得这曲子的手法确实很怪，她连忙从琴台上帮沈国柱取过了养心琴，放在了他的手边。
　　一些古怪的音符从沈国柱的琴弦下散开了，初始艰涩，时而还要重新再起复弹，沈琴语在边上也在慢慢随着他虚按手指，不时还低声说着什么，似乎是在提醒他一些细小的地方，似乎琴谱上太多复杂的要求了。
　　“这这里，九徽，撮，小撮。”
　　最后，两个人都放弃了，书房的光线即使不太明亮，但面对一块金灿灿的搁臂，实在是费眼睛。
　　“爸，我先去把谱打出来吧，这么看，眼睛都花了！指法又这么难，必须先打谱了才行啊！”
　　沈国柱也是长叹了一口气，“是呀，是呀，没想到啊，我都快六十岁了，居然见到了一个新曲，这绝对不是什么变式，这曲子我闻所未闻！”
　　“您要是也没见过，那应该就是了！搞不好，这是他们古文献研究所从哪个地方新出土的文物吧，用金子保存曲谱，可见这一定是很重要的谱子了！”
　　“这段时间啊，我要好好把这个曲子整理弄出来！我得查查资料，这有些手法太不可思议了！”沈国柱这一天激动了好几次，如今看起来都有些兴奋得睡不着觉了。
　　“晚上不打谱啊，老爸，这是祖训！否则你要失眠了！”
　　“嗯，嗯，对，我一会儿先去打坐，确实，这心里都有些慌了。”说完，沈国柱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自己，“明天我们再研究这个吧，晚上不打谱！”
　　沈琴语拿起了这个沉甸甸的搁臂，看着站起身沐浴在窗外月色里的父亲，几次要张嘴，却问不出来话。
　　她要问的东西，可能会让沈国柱更伤神费脑子，但要是不问，也会让沈琴语今晚睡不好。
　　她比宁晨野小一岁，那么到底她是宁晨野的师姐，还是他的师妹呢？
　　***
　　宁晨野开车回家的路上没有忍住，就给苏听发了个短信，“苏老板，尊夫人那里还有云母幽露吗？看在第一群的面子上，能不能给兄弟我弄一小瓶？”
　　五分钟以后，苏听的回复到了。
　　“道长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啊！按规定，我们这些人每人有五盒白绿套装的DDK伴手礼，以及绿萼仙子标的亲友礼品版‘蛇含散’四罐，蛇含散这个不可以赠送外国友人。伴手礼不限制，按目前行情，估计你送谁都能成为一家人（阴险）。”
　　“这些上周就可以去领了，你怎么不知道？”
　　宁晨野无语地看着苏听的头像，觉得自己确实有点儿不食人间烟火。
　　又过了五分钟，苏听的头像又闪了起来。
　　“你今天去沈大师家学琴是吧？都过了这么久，你这是才想起人家沈大师一家是吧？你这个没良心的花心大少啊！”
　　“苏老板分析的很精准，快赶上唐博士了！”
　　“这是我老婆分析的，她刚才发微信告诉我的！你明天去领那些东西的时候，她还会当面再谴责你一次！你这个到处留情的游方花道士，哈哈！”
　　***
　　山伏，曾经的云海上人，此时拿着一个Ipad，仔细地看着竹取闲一传过来的心澄信件。
　　没有竹取鸟，事情就变得这么复杂，哎，实在是想不到！
　　世人总说时代在进步，科技发达以后，能解决这人世间大部分的苦难和困惑，但，是真的吗？
　　祸心将至，但扶桑的天文台却说什么也没有看到；冥界重开，但平安京警事也仅仅能保证月圆之夜大家不要出门；黄泉城破，但作为阳世宗主的扶桑却无能为力；东海龙域，扶桑国很多人却仅仅能抱怨吃不到鲸鱼刺身了。
　　科技，其自身带来的困惑，远比它能解决的困惑要大多了。
　　山伏怀念之前用竹取鸟传递信息的时代，那其实不是一支鸟，而是一支制作精美的竹簪，看起来就是一支展翅欲飞的小鸟。把要传递的信绑在簪子上，说出那人的名字，一个瞬间这个簪子就到了他的面前；竹取家最精湛的名匠制作的竹取鸟，甚至可以直接传音。
　　说到传承断绝，竹取不过是扶桑诸多神异传承的一个代表罢了。
　　巫女的传承彻底消失，心澄在信里说黄泉城鬼女也已经陨落，那么，巫女和神乐伎传承就都不可能再恢复；析雷和魔犬也不在了，那么阴阳师的传承如今残破得仅仅剩下了几件法器，却也没有可以操控法器的人。
　　七铠众只剩下了四位，这也是为什么鬼才藏的威力大不如前了；巴雷还在，所以密忍应该是扶桑目前唯一的法术攻击力量了。
　　那种可以改变天时气候的军学士，那种可以用大弓引动天雷的神宫御者，那种能用歌声杀人也能用草药救人的药师，都不可能再出现了。
　　扶桑和东方诸国都不同，扶桑超凡的力量根源都来自冥界，只要冥界永在，那么扶桑即使被灭，扶桑的超凡依旧能一次次复兴。所以万年前的天魔入侵，美津是不该参战的！她陨落之后，黄泉城势必抵挡不住冥界威能的腐蚀。
　　可惜，万年前，扶桑之地不是他在做主，他仅仅是御鬼众，也就是黄泉城在阳世的使者而已，华国类似的传承叫太常寺，也不知道现在这个传承还在不在？不过看华国蒿里城的样子，这部分传承应该还是在的！
　　这就是大唐的底蕴啊！盛唐，万国共主。
　　虽然公孙辑说如今华国的传承道途也有些残破，但目前看起来，依旧是举世诸国里还保留传承最多的地方。
　　山伏派人去泰西诸国进行探访，至今也没有得到什么明确的消息。
　　约翰国有疑似星空宗主的使徒活着，汉斯国据说有黑骑士的秘密组织，但都是都市或者乡间传说故事，大概是为了旅游做宣传的噱头。
　　唯一能有一些迹象表面泰西的传承尚未完全消尽的，只是有泰西人在网上宣扬五月十三日有血色彗星降临。假如这不是有人误打误撞地装神弄鬼，那么就说明泰西传承还在，只是还在秘密的地下——起码，泰西的超凡，是最能直接感受星空异变的星途战士。
　　一万年，世界上不同的文明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有些湮灭殆尽，文化不再，神话不再，超凡自然也就不再——最好的情况下，会有一两样美食还在别的文明中出现，会有一两位神明在他国神话里充当配角。
　　但随着天魔再次到来，举世诸国都会被侵扰，传承将被提及，超凡将被唤醒，种种神奇，种种威能规则，都会再次出现。
　　而如今，扶桑所剩的，就只有他山伏外加上一个忍者，一个武士了。
　　最后，他把屏幕定在心澄的那个密押上，虽然原件最快也要明天才能送到他手上，但他却也不担心，毕竟计划已经敲定，不会更改，而心澄要传递的信息，他也无需原件才能破解。
　　山伏用手从屏幕上抓了一下，然后扬手向前挥去。
　　一层光雾从他的手中出现，慢慢在空中凝结成了一副图案，桐叶、藤巴、源氏草，这些图案被凌乱地绞在一起，很像是一团枯枝和败叶的组合，心澄不愧是自己的亲传弟子，这个密押文法，他完全学会了。
　　山伏口中念诵着，图案中不同的位置开始微微发亮，然后会有一根线条从那一团中脱离出了，自动飘到山伏面前，随着他念诵的速度越快，这种断裂和脱离的线条越多，都逐渐飘浮到他的眼前。
　　山伏停下了念诵，双手放在眼前向两侧推开，好像是在推开一扇阻挡视线的窗户。
　　那些线条犹如是飘在玻璃茶杯里的嫩芽，自动停在了各自的位置上。
　　“梁甫，海眼。”山伏轻声念着，语气里没有一丝激动，仿佛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一个结果。
　　他再次挥了一下双手，那些线条犹如烟雾，轻轻散开，消失不见了。
　　***
　　天魔降临前，是漫长的繁星之子间的征战。
　　大地、天空、海洋、冥界乃至梦境中，无数失去了本体的繁星之子征战不休，谁都想在自己掌握的领域里成为规则之巅，成为一方霸主。
　　拥有威能，行使权柄，掌控规则。
　　每个试图在地球成为霸者的繁星之子，都要经过这三个步骤，在征战和吞噬过程中，兼并那些和自己有类似威能的，击败那些和自己有类似野心的，最终剩下的才是胜利者。
　　拥有火山、地震和海啸威能的扶桑神明战败，被永远打入归墟，五兽奉行用这个作为条件，制止了诸国打算永沉扶桑诸岛的计划。这也是为什么黄泉城只有美津神坐镇的原因，而最终，力量被削弱的扶桑神明，在天魔之战中全军覆没。
　　由于比良坂在天魔之战中也被毁去，作为御鬼众的云海只能感受到黄泉城的大致情况，却无法再次进入冥界。同样的，没有了比良坂，扶桑人的魂灵无所归依，或者只能在阳世游荡进而消磨殆尽，或者只能被地狱吞噬。灵魂再也无法进入黄泉城，就无法转化成魂力，这也是黄泉城无法凝结力量再次重建的原因之一。
　　“千引石，就是找到黄泉城真正城主的关键，它出现的地方，就是归墟的入口，那里，就叫梁甫海眼！”美津在出征天魔之际，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云海。
　　千引石就在黄泉城，就在天守阁中，美津的这句话，要如何解释呢？但无论怎么说，扶桑的超凡们，必须找到被囚禁在归墟里的神明，只有这样才可能再度复兴！从那时候开始的漫长岁月里，扶桑仅存的超凡，就开始寻找这个归墟入口，这个梁甫海眼。
　　直到丧魂山崛起并开始不计死伤地攻击黄泉城，云海才有所领悟，也许这就是千引石即将离开黄泉城的契机？
　　只是为了这个契机，鬼女赔上了自己的一切！
　　公孙辑为了挑动诸国超凡再次进入纷争，打破了他在高野山的苦修禁制，迫使他肉身转世。公孙辑亲口告诉他，千引石在丧魂山，而那里恰恰就是梁甫海眼的所在！
　　千引石被劫走，心澄目前能聚集的力量几乎没可能挑战丧魂山，最多只能在黄泉城的废墟里苟延残喘。大唐超凡已经重新拥有蒿里城，直到这时，他才隐约找到了一条可行的思路。
　　利用蒿里城的力量，攻略丧魂山。
　　心澄既然已经明确查明梁甫海眼就在丧魂山，那么，引动蒿里城与丧魂山之间的战争，从中找到机会，找到通往归墟的路，找到扶桑那位能与列国相抗的神！
　　“素盏名尊，列岛之父，扶桑唯一的神明，我们终于快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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