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柒章
客栈是沈翊提前包下来的，没有闲杂人等，和苏仑一样，林商也被直接带回了这里。
阿雪一直坐在床边，焦急的目光反复在林商和郎中之间漂移，等郎中放下了林商的手，她急急开口，如坐针毡。“我师父如何了？”
郎中是苏昆命人在峄城找的最好的，许是比不上京城里的太医院，可还是有些本事。这会子看到小丫头眼眶通红，声音里又带着些颤抖，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这人外伤倒是没有多少，可他号过脉便知，大抵是时日不多了，一朝一夕也是说不准的。
沈翊推门进来的时候，一抬眼就看到小姑娘伏在床边，烛火映着她的脸颊，摇摇晃晃。
而林商，还未醒来。
“我让苏昆带你去房间休息一会儿吧。”
听到他的声音，阿雪缓缓抬头。她看着他，眉眼平淡，声音微哑。
“我要在这儿陪着师父。”
也许她是自己走失，也许是她的父亲母亲丢下了她，可无论如何，这些年，是林商把她养大。如今，师父危在旦夕，她如何也不能把他自己留在这里。
“公子先请回吧。”
卯时，天色微亮。
一夜未眠的阿雪有些撑不住，眼皮才要合上，却忽然感觉听到了一声微弱的气声。她赶紧抬起头，眼里盈出水光。
“师父！”
林商养育阿雪多年，对这个小姑娘最是宠爱，眼下见她肿成核桃一般的双眼，一时难免心疼。
“阿雪……”
沈翊一早就差人守在了林商的屋子门口，所以，林商一醒来，他便匆匆赶了过来。
“林大人！”
林商幽幽看向他，顿了顿，又看向阿雪，随后颇显吃力的开口。
“阿雪……你去帮师父拿样东西……在你，你的床下……有一个暗格，你去把里面的盒子……帮师父拿来。”
一句话，林商说的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只这话他也并未避讳沈翊，所以沈翊自然而然的接了过去。
“我让苏昆跟着姑娘一起回去。”
音落，对上林商和阿雪意外的目光，他又缓缓道，“林大人可放心，晚辈不会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是恐怕这时阿雪姑娘一个人不太安全。”
林商低低嗯了一声，昨夜里家中才遭变乱，此时阿雪一个小姑娘自己回去，确实不妥。
“老道便谢世子好意。”
直到跟着阿雪出了客栈的门，苏昆还在讶异。这世子马背上的姑娘，竟是林大人的小徒弟。
怪不得当初，能从他的口袋里弄走了一百多文钱。
因着阿雪不会骑马，苏昆也不好与她共骑，索性找人套了马车，看着小姑娘坐了进去之后，他亲自拉紧缰绳，驾起了马车。
一路上，阿雪都分外安静，只下了马车跨过院门的时候，眼圈一下子又红了起来。
依旧是如昨夜里那般，满地狼藉。看着往日里师父珍爱的物件被砸烂，阿雪忍不住蹲下来一一捡起。
苏昆当然还记着沈翊叫他来的目的，见此情景，一边帮着阿雪捡东西，一边斟酌着开口。
“姑娘，这些东西我等下叫人来收拾，你还是快拿上林大人要的东西，咱们赶回去吧。”
闻言，阿雪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半晌，从桌角处捡起一块小木牌放到袖口中之后，才缓缓站起身子。
“我去拿东西。”
苏昆听出她的话中含义，只一拱手，示意自己在门口等。
许是昨夜里的贼人没有想到林商会把东西藏在个小姑娘的房间里，阿雪的屋子，比起外面，至少看起来还算整洁。进了卧房，阿雪按照师父的嘱咐，把床上的被褥推到一边，果然发现了一条细缝。用力一推，她打开暗格。
住了这么多年，她竟是一直不知道，这里居然还有个机关。
又坐上马车，阿雪盯着巴掌大小的木盒子，忍不住眯起眼睛端详起来。她很好奇，里面是什么东西。这东西，和那个男人有什么关系吗？
撩起车帘，她探头看向驾车的苏昆。
“你们家公子，到底是谁？”出门前，她依稀记得听到师父叫那个男人世子。
他们家公子到底是谁？
若是换个人问，苏昆许是还会绕绕圈子，可眼下这姑娘是林大人的爱徒，而且，公子在她面前也没有刻意隐瞒，想来该不是什么不能说的话。
“我们家公子是沈侯爷的独子。”京城第一公子哥。
阿雪从小被林商和林玉护在身后，虽不是高门大户，却也对门第略知一二。“所以师父唤他世子啊……”
小声碎碎念之后，她又把目光落在了苏昆的后脑上，“那你们找我师父要干嘛？昨天抓走我师父的又是谁？”
闻言，苏昆有些犹豫了。这话……他不好说吧……
“姑娘，您仔细坐稳，咱们得快些赶回去。”
客栈里，沈翊坐在椅子上，距离躺在床上的林商，不远不近。
“林大人，您先仔细养好身子便是。”
今日破晓时分，底下已经有人来找自己，昨夜那名死士，到底还是扛不住招了，却是说出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名字。眼下，沈翊更十分看重林商手里到底有什么令对方如此在意的东西。
可林商却不这么认为，他怕是等不到养好身子的时候了。
“世子有话不妨直说，若是还想等老道恢复，怕是……怕是要一无所获了。”
沈翊一滞，看向林商的目光，不免复杂了些。
“林大人，当初你给圣上测的字，卦象到底如何？如今局面，恐怕林大人已经不能独善其身，晚辈沈翊起誓，定护大人周全。”
林商弱弱的笑了笑，气息尤显不稳，他可不就是不能独善其身吗！
“世子，你我不妨开窗说亮话，老道能熬过这一两日，已属不易，要世子护得周全的，是阿雪……”昨日里他被那群人喂下药丸，原还不是什么不能解的毒，可偏偏与他本身体内的丹药相克，回天实属无力。眼下，他最放心不下的，是两个徒弟。林玉已经远走上京，如今是什么境况他不知晓，可林玉毕竟是个男儿，除了担心他把自己困在牢笼里，林商并不担心他活不下去。可阿雪不一样，她一个女儿家，还未及笄……
沈翊未开口，只等着林商把话接下去说完。
“想必我那大徒弟阿玉上京，世子应当也是知晓的。老道只托世子两件事……一是护得阿雪周全，二是若有朝一日阿玉犯错，请世子得饶人处且饶人。”
沈翊不禁微微蹙眉。林商所托二事，第一件，在他意料之中，可这第二件事……他如何知晓林玉有朝一日许是会犯错？可眼下，他都只得答应。
“林大人放心，晚辈必将竭尽所能。”
得到沈翊的答复，林商缓缓舒气，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半晌，他又轻声开口，只声音听起来愈发没有力气。
“当年，圣上要我测字是真，却不如传言那般，是给二位皇子。当今……当今圣上，生性多疑，且对于皇位的执念颇深。他要的，是……是如何长远的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
沈翊愣住。
皇帝生性多疑不假，如今满朝文武，乃至三宫六院，无一不是仔细小心，生怕某个字触犯天威。可长远的在那个位置上……“林大人的意思是？”
林商咳了两声，沈翊立刻倒了杯水递到他的嘴边。
眼尾一挑，林商没接，只就着他的手低头抿了一口，“多谢世子。”
“当年我离宫，是因为我给圣上测出来的字不如意，我深知天命不可违，为求自保，只好在陛下还未对我动杀心的时候远离朝堂。”伴君如伴虎，知晓得越多，越是难以自保。何况当年，圣上要他做的，并不只是测字那么简单……
听到这儿，沈翊的眸色渐深。他现下算是知晓，为何圣上迟迟不立储君……可林商也说，天命不可违，有朝一日，两位皇子之间，势必还要分出个胜负。可是……“那山亭的石碑又是如何？”那些死士，想让林商写下什么？
林商早就猜到沈翊是宫里哪位皇子的人，只他还一直不得确认。如今经历了昨夜一遭，他倒是有了几分眉目。
“石碑……石碑与此事无关，世子无需多问。倒是那些人想让我写的卦，就在阿雪去取的木盒中。若是世子，想必拿来一看便知往后该如何利用。”
“只是……世子万万不可忘记答应老道的事……”
阿雪带着盒子推门进来的时候，林商的手腕正一点点向下滑落。她眼眶一湿，急急跑了过去。
“师父！”
听到阿雪的声音，林商又喘着气慢慢睁开双眼，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眉眼间，尽是慈爱。
“阿雪回来了……东西你交给世子就是……往后，师父恐怕，恐怕是不能再看着你了……”他的话，断断续续的，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阿雪的心上。
“师父！阿雪要您看着！”
泪珠断线，一滴一滴落在小姑娘的衣衫上，落在林商盖的被子上，染湿了一大片。
沈翊眉头深皱，一扭头，差人赶紧把大夫再请过来。
却无济于事。
清明节这一日，熬到酉时，林商永远的闭上了眼睛。阿雪哭得不能自已，到最后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下来，整个人都恹恹的，再不见当初的俏皮可爱。
师兄不知去向，师父也抛下她走了。从今往后，她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隔日，在沈翊的帮助下，阿雪厚葬了林商。她把墓地选在了桃花岭，与山亭刚好是两个相反的方向。山亭有师父搁不下的在意，却也是让他送命的地方。桃花岭不一样，遥望山亭，却存着他们师徒三人美好的回忆。
黄昏日落，阿雪终于从林商的墓前直起身子。
“师父，徒儿要走了，等阿雪找到了师兄，再带他来看您。”
今日一大早，沈翊已经找阿雪说过了自己与林商昨日的约定。他急着回京，想要护她周全，便不能把她孤零零的留在峄城。
“阿雪姑娘，你可愿与我一起去京城？”
他虽不能把她带回侯府，却也可以给她安排一处遮风避雨的天地。他沈翊的诺言，自是驷马难追。
阿雪本还有些犹豫，她与这位世子，不过数面之缘，就这么贸贸然的跟着他离开峄城的话……可也就是一盏茶的工夫，她便想通了。“世子，劳烦您带我去京城找我师兄吧。”
林玉在京城，她可以去投奔林玉。
沈翊看着一身素白衣衫的小姑娘，看着她眉眼间掩不住的忧伤，忍不住别开眼。
“姑娘节哀，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今日便早些歇息吧。”
这话说完，沈翊才想退出门去，却又被阿雪叫住。
“世子，我想回家里一趟，可否让苏侍卫跟我一起？”
她要回去整理一下林商的遗物，再带上些贴身的物件。枕头里，还有她存下来的银钱……如今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左右要带着点傍身的底子。
林商走得突然，虽然师父到最后还在嘱咐她不要怀恨，沈翊也说不知何人所为，可她依旧惦念着，来日里见到师兄，她一定要找到杀害师父的罪魁祸首，一命抵一命，是罪人应得的。所以，她才求了沈翊，让苏昆跟着自己一起回来。她要活得好好的。
沈翊没想到阿雪会主动要苏昆跟着自己，微微一顿，他便点了点头，唤苏昆跟了出去。
这些，大抵是他欠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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