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章
接连数日,晏斐如愿在谢府住下。
管家极是细致妥当,替他安置了数个丫鬟小厮,一众下人照顾得精心尽力,丝毫未有懈懒。餐食可口丰盛,衣衫多而细腻,婢女熟稔地燃起上好的苏合香,小厮贴心引来最为滑腻的温泉水洗浴,俨然将他视作上宾。
只是谢玖,依旧没来看他。
她给了他最周到的款待,没有一人胆敢对他冷眼辞色。不过是主人家不再现身,实在……算不得冷落。
晏斐坐在庭院,不知是等候,还是思索得出了神。
淡看树梢间最后一滴晨露落下,浸在泥土里悄无声息。他眸中终有微光,面露坚定起身出去。
谢玖依旧坐在主屋,面前竹简信笺随意而置。已是暖阳回春,日光顺着门口的间隙落尽屋中,落下时明时暗的斑驳窗影。晏斐由秋水带至门前,只见里头辰叔面向谢玖正说着什么,谢玖听得仔细,却面容肃然。
不知正巧讲了甚,她眉头锁起,不甚欢愉。
秋水耳语几句,她抬眼,恰见晏斐一身青衣,端然候在外间,这才柔了神色,“原是阿斐来了。”
晏斐点头,“我见春光将逝,尤恐可惜,遂踏着满府繁花,不觉痴迷至家主屋前。”
他这话说得牵强,想是自己也是不信的。谢玖嘴角含笑,也不驳斥,只道,“那倒是有趣了,算来你我初见,亦是在漫漫杏树花林里,阿斐将泣欲泣,好生可怜。”
当时不过是旁观,晏斐实在无甚感觉,如今也只有垂眸勉然一笑。
谢玖也不计较,吩咐下人再奉盏茶来。很快清茶呈上,屋中婢女连同秋水齐齐退下,辰叔拱手,“主人好生休息,万事不急于一时,总归身子是最要紧的,属下告退。”
而后辰叔恭谨离开。
晏斐这才抬眼正视谢玖,她随意而坐,窄袖胡服着身,乌长黑发高高束在脑后,单肘撑在面前桌案上。虽嘴角挂着笑,眼睫垂下叫人望不见里面的情绪。
屋内除了谢玖和他,旁人都已离开。
晏斐心神渐敛,“见家主眉间愁绪,可是有甚烦心事。”
“不过是府中琐事,算不得什么,说与阿斐听倒平添烦扰。”谢玖抿嘴一笑,淡淡说道,“阿斐既留在我谢府,只管好生住下,将养身子,哪里需用理会这些。谢府粗陋旁的不及晏府,下人多是知心的。”
晏斐也不强求,“家主实在谦虚。晏斐见家主面色白皙,想来久居屋阁不喜外出,家主守候晏斐的时日,也不曾好生看过长安的繁华风光。”
谢玖坦然点头,“莫说长安,这东陵城我也不怎宽心逛过。”
“听闻家主自小长在东陵,怎会这般深居,倒不似家主年纪该有的事。”
谢玖淡淡拾杯抿茶,而后搁置一旁,随性沉思片刻,“谢府终归与旁门别户不同,我自小被看顾得紧,天资愚钝,脑中硬塞进几本诗书便已不得空闲,后来被家父送去山中修养心性,学了几载武,勉强回来承袭家主之位。再后来……”她目光渐悠远,扯嘴一笑,“纵我想看这城阙人家,也无人相伴,不如不看。”
茶水倾洒入袖,晏斐自觉有些失态,缓过神来迅速擦拭。
收拾过来,晏斐又笑眼启唇,“家主听过长安的灯市夜集否?”
谢玖看着他,摇头不语。
“每月十五,长安东西市花灯如昼,好生热闹。皎洁明月光下,商贩货郎的新奇玩意,应有尽有,姑娘家亦会好生打扮,提一盏花灯三两出门同游,至最东边的河岸边,将这花灯置在河上,寄着思念情意,顺水而流。”
上一世的长安,他已记得不多,依稀只知每到十五圆月清冷时,他凭栏独倚阁中,只见街上人如流水,灯火彻夜不熄。
虽不曾经历,只道身处其中,想也是有趣的。
“灯市蜿蜒,恰如年少儿女的缠绵心思,长安的确繁华。”谢玖轻描淡写,顺话接下。
晏斐沉默些许,道,“他日你来了长安,我便带你去。”
谢玖微微一笑,“阿斐有心了。”
茶叶在杯中逐渐沉下,袅袅升起的薄雾渐淡,晏斐见茶水只余一半,执起茶壶替谢玖熟稔再添了些。
细心得不落丁点响声。
晏斐复又笑颜温柔而望,“家主送与晏斐的木刻栩栩如生,细巧精致,原来家主还有这番天赋。”
“少时远出学艺辛苦,闲作无聊,唯有借此消磨时日。”
“我见雕刻人像眉眼亦是生动,丝毫未有寻常雕刻的板滞,若旁人不及家主真气融汇,能否达到此番造诣?”
木刻一事累且精细,成品不及几钱不说,耗时不少,连寻常农家百姓也不屑向之。今日晏斐竟诚恳发问,谢玖讶异,随即点头,“万事无他捷径,唯手熟尔。”
晏斐顺势又接下几句,每每谢玖或停住不言,他便云淡风轻引出其他相谈趣事,谢玖接下,你来我往,二人相处虽清淡,却不显生硬。
几刻流光轻易过去。
谢玖双眸垂敛,面容已然沉静下来。待屋中熏香燃尽,再无下人上前添换,谢玖只好自己起身。
盘坐过久,一时急了些,谢玖往前倾去。
“当心。”晏斐眼疾手快,迅速起身相扶,眉头蹙起,“如何?莫要着急,可又是旧疾患了?”
他双手紧扶在谢玖臂上,想是自己也察觉不上,柔暖体温传来,紧张得太过不寻常,叫人有些不习惯。
谢玖看他一眼,缓缓拂开,翩然笑道:“阿斐怎知我腿有旧疾?”
她自不会将这些说与尚痴傻的他听,晏斐清醒,这也不过初初见面。
晏斐身子一僵,抿着唇未再答话,双手无所适从,只得轻轻放下。
谢玖轻叹了一口气,“阿斐这又是何必。”她语气柔和依旧,细声里添了份无奈,“谢玖知晓晏相的好意,可阿斐如今已与先前不同,强求自己终有一日会疲累,我只愿阿斐,毋须像他人一般讨好奉承谢玖。”
她讲得直白,料想他定也能懂。
晏斐掩下眼中黯然,涩声接道,“家主只当,我是在取欢于你?”
她并不矢口,斟酌一番,“谢玖不是甚好人,真心疼爱怜惜晏府中天真度日的阿斐,即便如此,谢玖从未想过将他余年困在谢府,困在谢玖身边。阿斐如今已不同昔日,性子不同,喜好也不尽相同。宴桌上阿斐神色恹恹,虽说着喜欢菜肴,吃食不过三两口;既声称心念过去,谢玖说起你我杏林初见,阿斐眸中一丝波澜不起;过去的阿斐手握木雕片刻不愿离身,你只心道投谢玖所好,却不再身揣那稚气物事,谢玖俱是看得通透的。”
她一向细腻,原来这几日里,细枝末节全看在眼里了。
该说她不经意间,试探的是晏斐,还是他身后的晏府。若他说自己仅是晏斐,恐怕她也不信。
真心之下遭人防备,那滋味果真不好受。
晏斐面色渐落寞,又迅速掩下,扯嘴一笑,“家主果真聪慧,毫末间的纰漏,也能记在心上。总归,过去的阿斐已不在,我还不及……家主明白得多。”
他声渐低,微顿,却又启唇继续,“晏斐如今的痴缠不休,虽未有恶意和其他伪作心思,到底忘了身后的晏家,晏斐……思虑不周,让家主困扰了。”
“无妨。”话已讲到此处,谢玖见他神色灰败难忍,揣摩一番,不忘再说得清楚些,“谢玖不止是谢玖,更是谢府的主人。我早便嫁过人,纵夫君亡故,情深不褪,是以既不可能下嫁至晏家,也不愿让阿斐遭人耻笑入赘谢府。”
她真诚至极,声音轻缓如水,“阿斐,该为自己而活。”
屋内细致柔和,几许暖阳透过镂窗洒在矮桌上。分明是暖阁之中,屋子沁冷总觉不如外头的春意暖然,倒像恰似乍暖还寒的时节,纱帘蠢蠢搅动,阻隔不了吹进心里的凉风。
晏斐呆愣片刻,嘴唇阖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后来顾不上礼仪随意告辞,失魂落魄离去,门廊间正撞见谢玖的贴身大婢女。她二人恭敬不变,向他福身行礼,看着晏斐缓步踏出,顺着来时的路渐行渐远。
泠月启唇,“依我看,晏三公子倒不如痴呆度日,主人也不会忽而疏待了他。”
秋水斜睨她一眼,只道,“可又是胡说,主人何曾待他不好。”
“主人自是温柔的,锦衣玉食予他尤甚晏府,可惜,仅此而已。若晏府心大,妄图生起别的心思,也莫怪登高跌下。”
秋水扑哧笑了,打趣道,“你这蹄子,平日府中张扬些也就罢了,莫要顶着谢府的名义狂妄,你我只需着身眼前,将主人吩咐的做好便是,管他晏府作甚。”
两人再不多话,齐齐低首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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