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二章
晋湛帝六年夏,亲政在即。
适时突生异象,天降奇石箴言,以为不详。幸得谢晏两门挽狂澜,拥湛帝,稳固朝局,谣言渐熄。
然众王蠢蠢欲动,社稷飘摇。
尚是卯时将将而至,虽说夏日里日头长,此刻破晓未至,天色还暗着,依稀只能看见凝起的晨雾,以及陌上焦虑等候城门大开的田舍百姓。
皆是布衣清贫,奔于生计的模样。
一身洗旧粗衣,身姿挺拔的青年,眺望前方紧闭的城门,压紧了些头上的草帽,他避开一路等候的农夫走卒,及至再前不去,方走近了些身旁赶牛车的老翁。
“请问这位叔爷,这城门究竟几时得开?”
老翁闻见声音低哑,便凑近些瞧了瞧这人。虽是与旁人一般的布衣草鞋,肘间依稀褴褛破洞,端的倒是一副高贵好相貌。
可惜剑眉压眼,替他平添了两分戾气。
这人言语自有隐约的压迫,老翁不敢小觑,便数着客气同他讲:“官人想是不曾赶过长安城的早集罢,这城门向来卯时大开,日日如此。就只今日,听闻是河曲王赶来赴贺宫中陛下的大典,偏生浩荡带了两万的兵卒,大有倾轧之势。陛下的守值将领如何也容不得这样多的人一齐涌进城中,言道河曲王殿下只需领着几个体己人入城便可,其余悉数城外驻扎。河曲王亦不情愿,两方便在前头僵滞着呢。”
河曲王乃先帝胞弟,昔年有平定西羌的功劳。春风得意,无上荣耀,既是新帝的亲叔父,也是大晋独一个,容许训养亲兵的王爷。
只是日头渐起,露珠蒸腾,僵滞仍没有个结束。
青年不作声,老翁难得碰上了他,便又多嘴了几句,“本就难得盛世太平,又是嫡亲的叔侄,这是何苦来哉,正如今日,牵累的莫不是我等平头百姓。滞个三五时辰,我等便须白白耗费半日时光,若滞个三五日,便三五日的生计亦得发愁了!官人说,是不是这理?”
陌上鸟鸣啾啾,乍起的明光透亮。
老翁侧头一望,借着这初生旭阳,这下看清了青年满面的尘霜风仆,似是自远处逃来,颊鬓处还有些伤痕。
寻常的人家,便是忙于农事不修边幅,也惹不出这些沧桑。
似是感知出老翁的讶异,青年冷眼一扫,噤得他发不出声,旋即再压低些草帽掩住面容,背身远去。
两个时辰,日头渐烈,蝉鸣愈躁。
等候的百姓后襟皆渗满大汗,再曝晒不得时,前头终于传了动静。新帝悯恤体己百姓,牵挂皇叔之心切切,特命大开城门,相互通融。
河曲王本也无意将两万兵卒尽数带入城中,莫的惊吓大臣,惹下盖主的置喙。得了个台阶,朗声大笑顺势而下,挑了百余精干忠心,甲盔尽整的随从,齐齐策马进城,其余兵卒城外驻营,就地安扎。
马蹄滚滚牵起地动,声势浩大,泥沙飞扬。
待前头稍事平歇,守城士兵传了令,这才容许苦守城外的百姓进城,内外通行。
晏参见了动静,立时抬手堵面,躬着身躯,随众流混进了长安城。
不过数日的光景,又回至碧楼雕漆的长安,城中一如既往,繁华锦绣,笙歌笑语,晏参只觉恍如梦影。
再没翩翩得意的少年郎纵马疾驰,偶有华丽香车缓缓驶过,帷幕纱帘,卷起贵女的阵阵幽香。
暗叠轻罗,依稀入榻来。
出神些许,晏参不及防备,遭人跌撞了下,不自觉敛起眉头回望而去。
高头壮汉浑身的粗鲁野蛮,凶眉恶目,若是往常,晏参憎恶早一马鞭抽了回去,如今不与往昔,身贱已如草芥,闹了动静委实不妥。任那壮汉骂咧推搡,晏参只埋头前行,全当背耳不闻。
一朝花簪白玉里,一朝落魄凋敝时。
造化流转,他却不愿认命。
脚上草鞋踩在烈阳炙烤的地面已磨得滚烫,晏参头顶灼日迷了眼,便在墙下些微阴隙处等着,见有人打开了门,他忙上前去。
管家给他躬了个身,只说道:“可不巧,世子今日出了门,尚不曾回来,公子不妨改日拜访?”
这一趟便已费了千难万阻,如何能改日。
晏参面有难色,问向管家:“可知,怀谨去了何处?”
管家垂眼,温声又回:“世子独自一人外出,我等奴仆,怎能过问主家的事。”
几句回答周全得滴水不漏,既留了晏参的面子,也不显世子的凉薄,终归时不凑巧,谁也怪不得。晏参思忖半分,挤笑端谨道了声谢,转身便走。
独孤怀谨为质子,不得帝喻绝踏不出长安一步,能去的消遣之处,总归与那群贵族公子的饮酒馆巷差错不大,既在府里寻不到他,晏参再勉力一回,转道往长安的酒肆楼阁去。
胡商精明,美姬销魂,鳞栉的屋楼,妖娆的琵琶,尽数聚扎此处,华美而绮丽。晏参本欲谨慎前行,却听见背后熟悉的嗓音。
“二哥这是去哪里?”
晏参稍有顿滞,继而坦荡沉静,转过身来。
晏斐一身素雅青衣,含着若有似无的微笑,姿态优雅款款向晏参走来,“重回长安,二哥一路辛苦了。”
晏参不作声,暗自上下打量一番来人。晏斐仍是身处相府时惯常的青衣着身,未有仕服,端着那副故作清贵的作派,似笑非笑,叫人生厌。
他还当自己深陷泥沼获下罪名,承林郎的职位该是晏斐顶了去,拜官出仕,春风得意,原这人还只是晏府深居简出的公子。
任他心思聪慧,原不过如此。
晏参不屑同他计较纠缠,总归如今境地,谁人也能取笑轻贱他一番,冷笑一声欲走,“与你何干,莫要多管闲事。”
晏斐亦不阻拦,停在原处悠悠开口:“晏斐惯享清闲,自不愿多管闲事。只是放任二哥离开,晏斐数月的费煞苦心岂不辜负了。”
十里大道,人声鼎沸,蝉声扰耳,晏参偏生听见了每一个字。
分明还是烈日当头的时辰,晴空万里,晏参却好似生生受了一道雷击,直入脑中,搅得他失了神思。待顿悟过来,他猛地转身,揪上晏斐衣襟:“何意?!你同我好生讲清楚!方才所言究竟何意!”
数月的苦心?晏斐不过无权无势的晏府庶子,比他还低贱不如,怎可能……
绝不可能!
晏斐从容如旧,连眸中似是而非的笑也不曾消减,抬手轻扣晏参臂上不知何处,晏参只觉手间一麻,轻易叫他挣脱了去。
“马匹受惊的万一,谁也不敢保证,终究人是二哥亲自纵马踩踏致死,君子有为担当,何须如此恼怒。”晏斐不喜烈日,施然走了几步,至街边树荫下头,闲适继续,“也是,晏相矜贵得意的二公子,便是当街撞死了人,仔细疏离打点一通,行个礼节也无甚大事,偏不赶巧,万民跪拜请诛的决心如何也躲避不掉。”
晏参本就不笨,虽不如晏治转瞬之间便能想到晏斐处,如今遭他三言两语这么一提点,却还有甚不明白。
便是在污秽大牢或跋涉路途里,他也从未有过,如此刻这般撕扯心肺的恼恨。哪怕输给了晏治,他也是能认下的,为何偏偏是晏斐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蠢钝小儿。
枉他自以为断了晏斐功名路途,还为此甚为得意。
枉他自以为困住了晏斐,再无人阻他尚娶谢家家主。
痴人说梦,好生糊涂。
只怕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把一切全讲与他听,也是晏斐对他向来自恃聪明的最后羞辱。
晏斐聪慧比他想象更甚,今日既算到他会孤注一掷重遣长安,兼之温言坦诚相告,定不欲留他退路的。
成王败寇,他还何须挣扎。
晏参颓丧一笑,“是我小瞧你了,原一切都是你的算计,好缜密的心思。”
好狠辣的手段。
一阵马步声逼近,数十名紧衣金吾卫抽剑将尚在痴愣的晏参团团围住,扬言捉拿逃犯。
树影微摇,洒泻流光,晏斐先时便远远站在荫庇处,离晏参数尺有余,任他负隅顽抗想施力挟持晏斐,一时之间也无能为力。
晏参挣脱几下,全身被缚住动弹不得,晏斐进前来,抬眸看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你唯恐晏斐修习有成入仕朝堂,散些妖冶之说费心阻拦,晏斐便只好照而为之,长安城中传些民怨,掀出波澜。”
百姓多愚昧,若无人在背后煽恿,谁又愿意灼阳烈日里长跪祭台请降无关人的罪名。
众口铄金的道理,并非只晏参一人知晓。
晏参本应永世不得回长安,既私入长安被金吾卫捉住,便要送入大牢隔日处斩,晏相的退让求全尽数付诸了流水,实在有趣。
晏斐也无甚快意,睨着眼,又将晏参舅家占田遭抄家的事不咸不淡告知了他,倾身附至他耳畔,“你散的谣言,自甚嚣至一夜消寂,我亦暗中添了把火。晏斐要的,从来不是仕途名位,恰正是——晏府啊。”
晏相暗里心血尽在晏府,家仆门臣自有深远势力。主事晏府,虽不及朝官春风得意,却另有顺遂用处。
他的算计滴水不漏,将晏参如猴一般戏耍。晏参的机关算尽,最初便想错了心思,竟也是帮着他将晏府拱手相让。
如何忍得。
犹如发狂的困兽,晏参眸中通红,气极喘气,欲要掐这人脖劲泄恨,却被金吾卫拦得动也动不得,“我真恨不能,那日亲自动手将你淹死!我定要,定要嗜你血,啃你肉,诅咒你凄惨余生,永困地狱!”
闹腾得过大,不知何时起,大街拥堵起来,来往行人纷纷侧头注目。
闷热难耐,晏斐垂眸自袖中拿出折扇,细细展开些许,“久闻东陵世子姿华慧质,才艺卓绝,秦楚楼主今日特意设宴,请他与长安一众公子作诗词赋风雅之乐。”
他眼眸柔和不变,唇角微弯,“想是无缘,二哥今日寻不着东陵世子了。”
恐闹了动静太大,金吾卫一向机敏,封了晏参的口,迅速将他拖走。晏参犹有不甘恼怨,眦着双目,喉间骂咧,晏斐静立原处,听不太清楚,料想不过是些不堪一击的秽语咒词,毋须再理会。
转身方欲离去,恰对上故人面容熟悉,伫立不远处。
人潮渐散,肥花绿叶,正是日光无限好,蝉鸣愈躁时。倏然周遭悄静,眸光似浩渺烟波穿行无尽依恋,又如脉脉弱水,盛着粼粼波光,温柔无限。
晏斐只望着那人,便失了声音,愣怔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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