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独孤怀谨质居长安,养成了委婉谨慎的性子,端矜之下便是心有犹疑,若只有捕风捉影的猜测,他亦不会轻易道出。
晏斐不愿他旁敲侧击,本只因那折扇题词而起,晏斐索性直言切入,闲闲引出。见他蹙眉失神,径自又低笑道:“怎奈自己疏忽,后来扇子丢失,本以为不该为自己所有,不得强求,此番也是命数。”
他望着独孤怀谨,唇角淡勾,轻声说道:“哪知此扇辗转落至世子手上,又叫世子送还了过来。失而复得之喜,晏斐今日正好谢过。”
他低眉拱手行了一礼,优雅至极。
喧嚷依旧,日光盛起,一曲香软琴曲幽幽闭下,帘影轻摇摆动,好似生生岔出半分错乱。
独孤怀谨静默许久,未料自己朝思暮念了数日,一夕相谈,原是这样的结局,又觉轻风无痕,造化命数比窗外斜阳还要浅薄,本该如此,哑口不知何言。
这折扇,原只是那人遗漏之物。
独孤怀谨失神只道,“晏公子,无需多礼。”
失而复得……哪有恁许多失而复得。
晏斐又道:“细想来,折扇上多出那一句,是世子所书罢。先时晏斐未在意,只当此物辗转流离,有人错认了去。”
独孤怀谨缓下心神,点头只说:“扇上题词,依稀好似故人余笔,叫人惊异,这方失态留句。”
郁结解开,至此空落如无一物,令人怅然。
见竹帘被日光映得发黄,其间细缝里,更有金光璀璨入眼,时辰渐流走,独孤怀谨苦笑道:“说来,晏公子与怀谨故人,尚有几分相似。方才推心相谈,气韵举止,更觉熟悉。”
晏斐一顿,又是淡然一笑:“竟是这样巧。”
独孤怀谨似有落寞,叹息只道:“可惜他不在了。”
但闻长风流年在,犹记初相见,至此难再遇。
夏日柔风由窗外拂入,他怅然好似失魂,缓缓抬眸又问道,“晏公子说,逝去之人,又该在何处?”
他眸中闪烁,望着晏斐,既有犹疑,却又毫不愿回避。
这一问,晏斐再了解不过。
死去便如何了,好似茶凉再难续上,茫茫然四顾无所依,生时的计较和在意,好似随魂魄离身消失无存,看得通透了。
却也是,寂寞孤凉。
独孤怀谨如今惺惺作态的追悔缅怀,于晏斐眼中再不起波澜,无意心下嘲讽,更没有恨意翻涌。莫璃与独孤怀谨早已了结,如茫茫大雪掩上星火,只余空荡死寂。
他既是晏斐,看着独孤怀谨开口只道:“晏斐拙见,故去便是故去,人死如灯灭,还能落向哪处。一世过去,便在世间杳无踪迹。”
“杳无……踪迹?”
晏斐点头,“化为黄土,自此再无思觉。纵与生者有纠缠与辜负,亦如落地尘埃,再不能计较了。”
此话坦荡直接,想也是独孤怀谨心中所想,他收回目光,不知是心中沉下,还是不以为然,声音愈低,“晏公子看得明白,怀谨受教。”
他已解惑,便不需再留下,扬眸慢说:“今时日渐晚,怀谨也该回去,不便久留。”
诸王皆在长安,他是该谨慎一些,晏斐笑说:“世子一路安好。”
独孤怀谨心神不定,不知如何走出的秦楚楼,只知恰在门口时,一小厮擦肩而过,跑向晏斐处道:“晏公子,谢家主来了。”
晏斐低眸顿住,“嗯。”
言罢起身,未再察觉门前,那人身影微动。
思及祁疏年左右环抱,好生得意,晏斐不便打扰,便寻了楼阁另一寂静居室,闲坐其中。
正将泡好茶水,谢玖便自人领着,跨门而进,面带翩然微笑,“才说来秦楚楼试探运气,晏公子心思玲珑,果真在此处。”
晏斐留在秦楚楼,本就为等谢玖。先时心神频繁不定,叫祁疏年取笑了去,又无奈见过一回独孤怀谨,至此方歇。谢玖别有他意一说,晏斐垂眼帘,只将茶水递过去,启唇道:“晏斐闲散,待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谢玖已坐下,倚着桌案,见晏斐跪坐得端正,脊背也挺直得紧,只觉是君子谨然极重礼仪。她微一思虑,还是单腿支起侧坐,左手轻搭在膝处,寻了个更舒适的坐姿。
她在秦楚楼里,倒是比宫中更随意些。
屋内摆屏置桌案,又有珠帘拦下,算不得宽敞,气息通畅得慢些,袭漫满室,晏斐微微蹙眉,“家主饮酒了?”
谢玖不甚在意,侧过头,“宫宴盛情难却,多喝了几盅。”
谢府势大,宴上难免不得推辞,饮罢数杯至宴毕,本以为受风一吹会好些,一路轻车摇晃,哪知酒劲上头,愈觉头晕。
她酒量不浅,虽有微醺,思绪倒也清明,不妨事。
晏斐欲言又止,垂首默然片刻,还是说道:“家主身体欠安,该少饮一些。”言罢,他已默然将热茶换下,手腕轻移间,又斟出凉水,“酒后饮茶伤身,不若替成凉水,虽粗糙,解酒大有裨益。”
欲要递出时,晏斐看着清凉淡水一顿,见其寡淡粗陋,冰冷无味,到底又收回落下。他低眸轻道:“家主稍等片刻,晏斐唤人煮碗醒酒汤来。”
谢玖见他欲走,忙唤下他,“不必麻烦,暑夏燥气不改,一杯凉水正好。”说罢,立时端过凉水一口饮尽。
她喝得过于干脆,甚至眉头也未皱一下,竟是毫不讲究。晏斐看在眼中,停下脚步复又回身坐下。
一杯下肚,立时清醒许多,谢玖斜望向晏斐,说,“晏公子这样体贴周到,相处实在叫人舒适。”她似是满足至极,指尖勾绕垂落乌发,又道,“既在秦楚楼等待谢玖,你必也能猜出,谢玖所为何事罢。”
她转而讲正事,晏斐亦颔首,自袖中探出细绢,递与谢玖。
谢玖接过展开,只听他声音柔和:“河曲王离罢宴席,半途暗弃马车,去了元家。”
华阳元氏,果然是他们。
谢玖看罢嗤笑:“他以为此番一闹,无人敢跟随窥探,该说河曲王拥兵自重,还是匹夫无谋。”她冷哼一声,转又惊叹莫烟阁早已渗及宫闱,晏斐足不出户,便对宫宴细事尽掌。
她不动声色攥下细绢,笑道:“河曲王与元氏相交,晏公子好似并不惊讶。”
晏斐无意隐瞒,缓缓说道:“崔穆宴席酒醉闹事,劝者斥者皆有,元宪却独坐桌案不动。”元家既非谢府暗中势力,更不是晏府附庸,故作镇定,反而有异。”
“只凭一点?”
自然不是。
晏斐心知谢玖试探,却也垂眸继续,“宫宴之上,朝臣尽数落座在席,便是河曲王提早离宴,亦无人胆敢作陪。”
忿然离宴,不过是个藉口,河曲王另有他意,彼此心知肚明。
可若只他一人离开,即便是心有谋划,又能同谁相商。
贵门士族,除却谢府,皆以入仕拜官为荣。各大家主只求朝堂势力愈多为好,总会亲身出任官职,一则光耀家族,再来也便于提携门生后辈。既然是朝臣,宫宴上不论愿不愿意,只得好生坐下,直至宴毕。
只有元氏不同。
“元氏家主早年称病辞官,已经闲赋府中,如今朝中倚撑的少府元宪,是元家主嫡长子。”晏斐慢道。
嫡长子元宪守宴席作掩,元家真正的主人,留府中与河曲王通事,这样便说得通了。
“这样啊。”谢玖缓慢点头,也不知是了然于心,还是随意敷衍。总归一切在她掌控中,河曲王这样着急,她倒还省心了。
谢玖已撑着头,低声道:“晏公子心思通络,一番理据尽在话语中,可你怎不继续讲,元氏与河曲王,相商何事。”
她早已知道,却还要他说出。
晏斐自知她是故意为之,方才所言的华阳元氏,他能想到,谢玖身为谢府家主,又为此谋划许久,怎会猜不出。或许她就是想看看,晏斐以寻常身份,究竟能看透多少朝堂的风谲云诡,待深析入理,而后……再若有似无讽刺他心机深重。
晏斐沉默不语。
谢玖本就不指望晏斐应答,兀自说完这句,连她自己也不搭话了。满室的日光不如外头刺眼,柔和得刚好。河曲王暗中调兵,非但谢玖,高居宫殿的独孤湛也心下明知,二人纵容他这般作为,也只是等待时机的恰到好处。
她想,晏斐也定然也知晓,这才无需多言。
事既将成,不知心里是喜是怅,谢玖望着窗外正对她眼眸的日光,也不挪开,只是眸中酸涩出泪水,视物发黑。
卷起的竹帘被扯落长绳,晏斐站立窗前,垂下眼帘,只道:“阳光仍刺烈,于眼有伤。况日头不消,暑热难耐,放下竹帘能添下几分幽凉。”
谢玖低头许久,借以缓憩眸中不适。
屋室转而黯淡许多,二人气息极静。谢玖身处静谧中,不想试探晏斐了,望着他问道:“我可能信你?”
她所问何事,虽未直言明说,晏斐也清楚。
他说得极缓,“家主安心便是。”
谢玖其实早已有把握,只因一切未定,总会有担忧。晏斐此话恰如一记清泉,缓缓流至她心间各处,叫她不自觉安定下来。
心中松懈许多,嘴角也不见平日惯常的笑容。
许是吃了太多酒,至今酒意又袭上来,不甚清醒,又因日光被遮挡得只余竹帘细缝的星微半点,屋内一片暗淡。晏斐面容已看不真切,依稀只见他骨相轮廓优美至极。
恍惚间,又熟悉至极。
谢玖满意笑了笑,又低声呢喃,“那便好。”
话轻落地,谢玖旋即又替自己斟了几杯凉水,不由分说猛灌进去,一时急了些,她连声咳嗽,半刻未缓过来。
再抬起头时,眸中哪还有半分迷茫。谢玖又挂起微笑,问道:“那方香囊,承林郎递还晏公子了罢。”
晏斐面色无异,“嗯。”
谢玖笑容盛了几分,“晏公子性情体贴温柔,只谢玖向来孑然惯了,生收受下反觉不妥,只能心领好意。”
起身离去间,又闻她道:“日后,晏公子亦不需这样诸事细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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