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湛帝六年,七月廿六,宜祭祀,兴礼拜。
朝霞既出,文武朝臣并藩王着正服,肃目正冠,随天子车辇自阊阖门出,一路向东缓行,期间浩荡庄重,威严不语。
城中百姓早得禁令,街上阔道远去,门户尽闭,肃然好似空荡无一人。
至祭台,止步。
鼓声震天作响,四方号声应和又起,庄严而辽阔,上有百余石砌台阶,高台之上,又有青铜巨鼎巍然伫立,显赫尊贵不凡。
群臣拾级往上,自发两列沿左右两侧默行,一时只有衣玦摩挲碎声。
河曲王高居左侧首列,行走数步,居高远望壮阔城阙,目中隐含忧色,不觉步程渐缓。
“河曲王,且往上走啊。”身后朝官小声道。
河曲王回身一看,石阶下一道朝臣尽数随他的顿足停下来,正屏息静气等待他。旁侧那支,谢玖为首,早已悠闲有序往上数步之远。
他轻甩袖,“莫急。”
两列朝官至石阶顶端再不动,排至往下直至台阶半道,宫人嗓音尖锐,“跪——”
朝臣垂首纷纷跪向高台巨鼎,鸣钟声起,音律绕环祭台,彻天而响。独孤湛冠十二旒,着玄色龙纹冠冕服,自天子车辇踏梯阶踏下,宁河公主由另一华纹坠玉马车慢下,乌发盘起,华服委地,随至独孤湛身后,缓步往百余石阶上走去。
端庄挺身,行步极缓慢,落地无声。
至高台时,宁河在谢玖身侧些微顿住,欲言又止,而后咬唇往前继续。众臣依旧俯首跪地未起,噤声寂静,河曲王抬眸看去一眼,而后复低下首。
天子面容年轻而肃穆,沉重专注,再无多余神情,他与宁河公主一道,随宫人高呼礼仪,摆袖跪向巨鼎祭台,双手抬起,徐徐叩首。
恰迎东方旭阳,稳如浩泽。
宫人展开绢轴,使尽了平生最大的声音,面向祭台平缓道出祭辞,一气呵成,并无起伏。
独孤湛举起三柱大香,行厚礼九拜,而后道:“渭水汤汤,千古作恒,春秋万度,立世踞疴。
“忆昔盘古开天地之功劳,承先祖积功累业之荫祚,湛时已年岁长,誓请山河重责,铭社稷开辟。愿,天佑大晋,恩泽永享。”
高台往下,朝臣齐恭呼:“天佑大晋,天佑吾皇。”
山呼不绝,声响彻彻。
河曲王微有顿疑,望阶下众臣皆是俯首谨然,纵不情愿,也只得与其一道,齐声开口。
长安城尽归眼下,城墙逶迤高阔,落在最远处险些看不见的晨雾间,楼阙高矮错落,大道横斜尽显都城气魄,雕栋乌漆里,是揽不尽的繁华兴盛。
城中如今不见百姓,空荡荡矣。
宫人取来匕首,湛帝将其拿起,抬起左手往臂上一划,滴血盟誓。高台喧风盛,卷得衣襟扬起,那少年望也不望左臂,目视前方,意气如风。
“授玺印——”
晏相端过一方楠木着金丝托盘缓缓走出,上置一物,白玉无暇,四壁端方,盘龙细致极尽雕工之能事。
天子玺印,亲政符象。
得之,正统也。
河曲王面色一动,目光险些按耐不住随之而去,几番沉静到底忍下了,指间几不可察轻颤。此刻日晷已过辰时,城墙间雾气尽消散,日光普照,艳烈愈盛。
他望向那片沉寂不动的绵延城墙,依旧平静安然,无声无息。抬眼便见着,晏相已举起玺印,赫然递予了湛帝手中。
河曲王些微愣怔,只见独孤湛端眉敛目,双手托着玺印往鼎上香火再拜了三拜,而后支膝起身。宁河公主跟在其后,拜过亦起身,直至朝臣纷纷提衣襟站起,河曲王皱眉,深望一眼叶绍之,眸色幽然。
忽而,一支利箭破空而来!
好似一记平地乍起的恶兆,将面前肃穆沉静悉数打破。愣怔之后,台阶众臣一片慌乱无措,文臣满面惊恐无处遁逃,武将抽出利刃不知意指何方。混乱之中只听见有人高声喊道:“护驾!保护陛下!保护公主!”
却已拢聚之间,不得其入。
河曲王终于不见彷徨失态,抑着乎之欲得的兴奋,站在原处朝下头张望。四下暗士层出不穷,刀剑相撞,直指中心而来。
宫人侍女惊慌逃窜间,不少被就地诛杀,百余台阶,暗士迅疾已至过半,禁军顽力相抗,厮杀一片,凡遇朝臣迎面相撞,暗士皆是横破一刀绝不犹豫。
一时之间,惊慌不绝,残血遍地。
河曲王本已抽出佩刀,下意识望过远方城门一眼,却又僵滞顿住。
那里依旧紧闭,恍如与此隔绝。
他面上难掩的亢意渐沉落,站在原地不知被谁推搡几下,皱眉望向最高台的巨鼎处。
宫人颤抖不知所措,崔穆满是凶煞,架刀护住独孤湛。晏治亦随至旁侧,既护着湛帝与公主,亦将晏相挡在身后。
天子淡然自若,垂眸捧着玺印,好似置身事外。
不对劲,大不对劲。
河曲王因蠢蠢燃起的心念乱了神智,看向眼前乱景,脑中竟如乱麻,恍惚有甚理不通透之处,此刻已起事,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他蒙蔽得道不出一二。
却是此时,暗士与禁军对峙间,四下又陆续涌出迅疾士兵,杀伐之间,朝祭台而来。
河曲王顿然,如今过来的士兵,才是他带入城中的百余亲卫。城门丝毫未破,落在原处迎朝霞艳阳,杳无音讯。他的亲卫隐伏城中,只知得动静起事,听见一片混乱以为时机已至,犹疑着冲出赶来。
谢玖便在另一处,由谢府家仆护得滴水不漏,安然自在看向河曲王,眸中带笑,兴致盎然。
先时那隐约昏塞的不对劲,一下似乎通透了然。河曲王顿在原处,面色难看至极,嘴中蠕动:“住手!住手!”
台下杀伐依旧。
血流已是半地,顺石阶漫下浸得鲜红。士兵愈发涌聚,暗士,亲兵以及城中禁军,不知哪方势力,兵刃相接间已挪不开眼,更不消说于惊呼凄厉中听见他的信令。
河曲王顺手揪住身后叶绍之,扬声问道:“怎么回事?!城门怎还未打开!”
叶绍之也大为不解,禁不住身子发抖,强作忍耐只劝说:“莫急,兴许是快了。”
城中满是寂静,唯有这一处乱事不断,尘土飞扬伴随血污不止,好似明辉之下最惹眼可笑的闹剧。河曲王还有什么不明白,一把推开叶绍之,右手握住佩刀已攥得发白,正欲下阶梯,听闻远处城门传来马蹄,由远及近,细微得轻易能掩盖过去。
河曲王眸中大喜,笑意看向来人。那人下马半跑半爬上得梯阶,河曲王忙乱中相迎几步,快声问他:“城门可是打开了?为何就你一人?如此迫切紧急,他们怎还不进城中相应?!”
亲兵面有难色,随即戚声痛道:“他们,他们都来不了了!”
长安城中日头高照,热意升起,又将此刻兵荒之象展露得一览无遗,正如清晰至极的画卷,谁也添不得一笔。
河曲王骇住,不自觉后退数步,正欲紧声细问,两名暗士已越过重重阻拦,冲至祭台最高处,转眼间直冲天子刺来。崔穆一刀挡下,晏治亦眼疾手快,与另一暗卫周旋交手。
晏治未携刀剑,衣衫翻动间,只得徒手与暗卫相抵,将其有意逼向远处,远离天子高台。
崔穆目眦欲裂,施力彷如破竹之势,叫暗卫连连后退。身后恰好是动也未动的河曲王,刀剑劲气足,此番势必要误伤。暗卫愈近河曲王,招数竟愈加束缚,崔穆一时收不住招,疾劲狠劈向暗卫与河曲王处。
不想暗卫硬生扛下,负伤倒地。
自知不能相抵又泄了破绽,那暗卫握住刀柄,直直望过河曲王一眼,而后毫不迟疑持刀抹项,自绝身亡。
众人讶然。
谢玖始终不见惊慌,也未遣家仆出面干涉这混乱。瞥过溅了满地的鲜血,意味深长吐唇说道:“忠心护主,原是河曲王的人啊。”
河曲王已呈倾颓之色,固在原处嘴唇嗫嚅。偏生他手下百余亲兵顺暗卫开辟出的路,已兵器溅血光,压逼至祭台之下。
艳阳明盛里看得真切,半分也辩解不得。
湛帝看向河曲王,缓缓开口:“皇叔,朕向来敬你信你,何以要欺压至此。”
河曲王心中如明光通透,可笑自己戎马半生,风高气扬得意如此,自负过甚,竟小瞧了他这个年少孤薄的皇侄。
隐忍深敛,他还当是软弱随和,到头来原他才是被耍弄的独一人。
知他心系帝王玺印,谋事必定今日,独孤湛看似不动声色全然无知,早已暗中制下他城外两万精兵。
他蒙蔽其中,心急焦虑见暗士涌来,自以为事起,原是愚昧乖觉中了计,全然不顾,如飞蛾般自取灭亡。
长安城禁卫三千,循循赶赴至此,好似水流不穷,河曲王所带亲兵却只百余人,如今趁乱厮杀,所余不过七八。天意难扭,正如大势本就不归他所有,如何强求也是一场空欢喜。
河曲王忽而仰天大笑,笑得好似力气尽失,唯剩先前沙场征战遗余的傲气,于劲风艳阳里倚撑他绝不佝偻屈膝。他执佩刀笑指湛帝,只说:“好,好,真不愧是父皇教出的好皇孙!手段妙极,妙极!”
湛帝依旧平和,眸中波澜无兴,继续说:“皇叔领兵压城,朝堂骄狂,私宿宫阁,众人说皇叔功高无主,终究容不下朕,朕却是不信的。朕自问不顾众议护下皇叔,仁至孝至。只今日看来,皇叔到底令人失望。”
暗卫不知何故,原先来势凶猛,忽而溃兵接连倒下。众人只知他们意在湛帝,出手狠绝,还……拥护河曲王。
如今只余下河曲王亲兵,与又一批禁军交伐,却已渐呈劣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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